田中就近细看了看大平的额头,这才寻到了淡淡的伤痕。这对挚友无所不谈,田中说:“好几年前,我看过你写的处女作散文《额头的伤痕》,知道这是石头的尖棱碰伤的。”
大平说:“青年时代,额头这处伤疤还很显眼,年岁大了它才变淡了。”
田中说:“我喜欢你这篇文章回忆童年往事的情调。你知道吗,它使我回忆起少儿时患口吃的感受,想起母亲对我克服困难的鼓励。”
本来两人各为一大派系的领袖,此次能够在竞选与执政时密切配合,除了政治观点相同,应该说还有重要的一条,就是两人都是在乡村长大的,都并非豪门出身,都有一番不凡的成长经历。
两人交谈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田中入睡了。从来书本不离身的大平就埋头看书。
经过浩瀚的太平洋,快到夏威夷的时候,田中醒来了。两人谈起美国这个唯一属于亚洲区域的第五十州夏威夷州来。两人都在过去各自去过夏威夷,这次同行是第一次。田中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它使我联想起二战中珍珠港事件,触发我作为日本人的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我不喜欢导游所作的介绍,第一个登岛的白人船长库克,是在18世纪某年某月;第一个建宫殿的是欧洲人某某;第一批传教士是某年某月某日来到的;第一座教堂又是某年某月某日落成的。给人的印象是,有了白人才有夏威夷。”
大平说:“白人导游肯定不会说,那个库克船长与其水手们也将梅毒带到了夏威夷。”
大平的幽默使田中哈哈大笑。
博学的大平告诉田中,现在夏威夷群岛的人口结构是白人占26%,日本人占23%,夏威夷人占19%,其他是菲律宾人、华人等,也就是说亚洲人在这个群岛中占绝大多数。大平说,他在岛上有几个日裔朋友,很为他们感到自豪与荣耀。珍珠港事件爆发之后,夏威夷许多日本人被关进拘留营;但是,战争爆发之后,岛上的日本人买战争公债最多,还免费献血。允许日本人当兵的命令一下,全部由日本人组成的美军第100步兵营和第四四二团的作战部队就成立了,他们开赴意大利和法国,作战很英勇,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当天接近黄昏时开始的会谈,是在瓦胡岛北面的奎利玛饭店举行的。饭店临海是一片光洁平滑的美丽沙滩,不远处是浪花飞溅拍打岩石的海岸。美国方面基辛格没有来,只是尼克松总统和罗杰斯国务卿参加。会谈开始前,尼克松提议先游泳,让头脑清醒清醒。游泳过后,在落地窗前,面对着夏威夷的落日美景,会谈就进入正题了。美方要谈的是修正美日贸易不平衡问题,日方要谈的是日中邦交正常化。美方得到了在贸易方面满意的结果,日方也得到了所企望的东西。对于日中关系正常化,双方完全没有争论。大平具体谈道:“在与中国打交道时,日方肯定是坚持日美安全条约的;我想说的是,田中首相访华,有可能促进日本将先于美国同中国建交。”
大平注意到,尼克松听了稍有迟疑,只是与罗杰斯交换了一下目光,就说:“我去了北京之后,毫无疑义,也该轮到田中首相去了。”
美国方面没有表示不同意见,在9月1日发表的日美联合声明中,称赞田中首相访华之举,“希望有助于缓和亚洲的紧张局势”。
谈判结束,大平心情很激动,与田中回到住所,就情不自禁地说:“夏威夷大功告成了!首相,这就等于拿到去北京的单程机票了!”
东京闪电般派出三个代表团(之一):专机临时登上了
古井特使
9月9日,“全日空”有一架波音727专机进行东京-北京之间的首次直航,同时,运送为首相访华做卫星实况转播的器材及技术人员去北京。这架飞机在东京成田机场起飞的时候,临时上来了三个人。“全日空”已经得到外务省的关照,这三个人是大平外相派出的特使,他们是自民党众议员古井喜实、田川诚一和原外交官松本俊一。专机降落在首都机场,下舷梯之后,古井喜实一行分别捧着松村谦三与高崎达之助两位日中邦交正常化先导者的遗像,神色庄严凝重,缓步而行,使人觉得中日关系改善来之不易,给人以一种悲壮感!
古井喜实已于同年5月下旬访问过北京,向周恩来捎去了田中有可能出任首相的消息。古井多次访华,得到周恩来信任,又是大平多年的密友。9月9日这天又来北京,已经是他第12次访问中国了。这次,他带来了日方关于日中共同声明纲要的草案。
古井这次又作为特使来北京,是大平在形势发展之中于9月8日临时决定的。
大平外相自从8月初拿到从北京带回的“竹入笔记”,在田中的决断下,日中复交谈判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大平在外务省的中国问题对策协议会上,勉励大家说:“这是关系国家的百年大计之事,不容出半点纰漏。而且,要兵贵神速,希望大家取消夏天的休假。”
日美夏威夷会谈回来之后,田中看到连美国方面都不反对了,日中复交已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尽管如此,自民党内的亲台派对日中复交,尤其对要与台湾蒋帮断交仍然不满,因此对日中复交工作仍进行种种阻挠。但是,这也动摇不了田中的决心。
田中与大平商量,做了周密的准备。在田中访华之前的9月中旬的短短10天之内,从东京闪电般派出了三个代表团。
古井喜实等一行,就是田中、大平派出的第一路人马。
由于日方对竹入带回的中方草案仍有不一致之处,大平外相就在9月8日夜里,约了古井密谈。古井是大平的智囊,参加了起草日方方案,又很熟悉中方的立场,因而对日方草案放心不下。古井告诉外相:“大平君,我觉得我方草案在两个重要问题上,与中方的认识相去甚远。”
大平问:“愿听你坦言。”
古井说:“这两个问题,一个是结束战争状态问题,一个是台湾归属三原则问题。我觉得我方草案有点官气十足,恐怕中方难以接受,这就有可能影响首相与你访华。”
大平问:“田中与我访问北京,是希望有成果,不愿空手而归的。古井君,你很熟悉双方观点,我想委托你再去北京走一趟,明天就有首次试航的专机。拜托了!”
于是,大平将日方关于日中共同声明纲要的草案交给了古井。
9月10日,古井喜实抵达北京,次日,向廖承志、张香山递交了日方草案,并对日本政府的考虑作了说明。要点如下:
(1)采用“共同声明”形式,在日本不需要国会批准。
(2)共同声明“前言”有三个要点:一、对过去的战争,日本表明反省态度;二、表明邦交正常化是两国人民的愿望,是对亚洲和世界和平的贡献;三、两国社会体制虽不同,但确认相互尊重对方的立场及和平共处原则。
(3)共同声明的“正文”,包括如下内容:一、确定日中两国结束战争状态;二、日方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代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三、中国方面再次确认台湾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日本方面尊重并理解中国的主张;四、中国方面放弃对日赔偿要求权;五、两国政府立即建立外交关系,尽早交换大使。
(4)日台间的外交关系,在共同声明发表的同时予以解除,对于这一问题的确认,日本政府将采用某种适当的形式,表明态度。
廖承志觉得此事很重要,就说:“我个人很理解日本政府的考虑,此事很重要,最后要报告给毛主席和周总理,听取他们的意见。”
9月10日当晚(也有说是次日上午),周总理听了廖、张的汇报之后,立即让张香山向古井取走了日方草案。
12日下午5时15分,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新疆厅会见并宴请古井一行。
古井说明了日方草案中那两个重要问题的观点:
一、关于结束战争状态问题。日本与中国结束战争状态,已在日台条约中解决,如再行重复,在国际法上是无法成立的。基于这种立场,中方可以单方面地宣示战争结束,日方则予以确认。日本对这个问题采取毫不涉及的方针。
二、关于台湾归属三原则。日方在联合声明正文中表示:1.日本政府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代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2.中华人民共和国重申,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日本政府对此立场表示充分的理解和尊重;3.正文中没有对废除日蒋条约进行表述,日本政府将通过其他途径以适当的形式表明自己的立场;但对台湾归属这一重要问题,日方草案没有文字涉及。
周恩来已经研究过古井带来的日本方案,直望着对方说:“我基本赞成日方方案。但是,我认为,这次中日邦交正常化才表明结束战争状态。古井先生,你认为不是这样吗?”
古井觉得无言以对。
周恩来又问:“为什么日方对台湾归属此一重要问题,连任何文字、一句话都没有呢?中美‘上海公报’中还有这样的文字,‘台湾海峡两岸所有的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这段文字就是美方提出的。”
古井说:“总理认为日本也应有所表态吗?”
周恩来说:“台湾归属问题事关我国国策,日方应当有所涉及。”
古井说:“你说得有道理。总理先生,据我了解,田中首相、大平外相都觉得有困难。自民党内的亲台派系,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周总理却颇有信心地说:“我预言与田中、大平的会谈是能够成功的,尽管目前双方还存在某些不一致的问题,解决起来并不困难。”
中日复交在望,周总理谈起古井一行在抵达首都机场高举起松村谦三与高崎达之助两位先导者遗像之事,周总理还说:“除了松村和高崎这两个老朋友,还有冈崎先生,也是长期致力于两国备忘录贸易的,为促进邦交正常化做了很大贡献的。我记得,冈崎长我一岁,该有75岁了,身体还好吧?”
周总理当场要求中日友协打电话给冈崎嘉平太,特别邀请冈崎先生来北京参加中日邦交恢复日。在场的人回答说,还没有办理。周总理当场批评他们,追问原因;回答是外交部的手续还没有办完。周恩来立即说:“这是官僚主义。怎么办?”他又对古井一行说:“时间很紧了,从你们(备忘录贸易)驻北京办事处直接打电话给冈崎先生,好吗?”
古井身旁的金光贞治说:“我到办事处打电话。”
周恩来说:“电话费由我们来付。”
东京闪电般派出三个代表团(之二):亲台派也到北京来了
9月14日上午,又一架直航飞往北京的“日航”专机起飞了。机舱里的代表团一边用早餐,一边进行着激烈的争论,吵得面红耳赤者有之,焦点就是台湾问题。
有一个团员因情绪激动,边说话边挥手,将小桌子上的咖啡杯都碰翻了。
从东京羽田机场起飞的这架飞机,载运的是田中、大平派出的第二路人马。
在这个时候,古井特使一行还逗留在北京。
第二路人马是由众多自民党有身份的要员组成,名称为“自民党国会议员访华团”,团长由自民党日中邦交正常化协议会会长小坂善太郎任团长,前防卫厅长官江崎真澄、冢田十一郎为副团长,团员有川崎秀二、宇都宫德马、小川平二、原田宪、竹下登、木村俊夫等23人。日中邦交正常化协议会是田中就任首相之后即在自民党内成立的,目的是协调党内各方意见,使自民党内更多的人支持日中复交。为此,按田中的意见,在这个代表团中也安排了反对日中复交的议员,目的是让他们实地去中国看一看,亲身听一听中国的声音。这是自民党的一个大型代表团。一直到这次登机之前,亲台派还有反对意见。因而,在东京飞往北京的航程中,有几个议员就争论不断,一路吵到北京。
就是到了北京的最初几天,在宾馆,在访问中,还不断发生争论。
这个自民党国会议员访华团来北京的事情,早在一个月之前,8月15日,田中会见孙平化的时候,就征求了中方意见。田中说:“在我访问中国之前,将派遣自民党日中邦交正常化协议会代表团前去访问,其中可能有对日中恢复邦交持反对意见的人,请中国方面不要介意并予以体谅。这对统一党内意见和步调是有作用的。”
孙平化根据毛泽东、周恩来的一贯政策,回答说:“我们对此表示理解,希望有更多的政治家和不同派系、不同观点的人多去中国看看,百闻不如一见嘛。”
孙平化回国向周总理汇报之后,周总理表扬说:“你的表态很好,我们欢迎反对派也来北京。我们也要做他们的工作。田中说的反对的人,就是自民党中与台湾蒋帮关系密切的亲台派。”
台湾问题和亲台派的反对,是自民党要解决日中邦交正常化问题所遇到的最为棘手的问题。
在田中首相明确要解除日蒋关系之后,外务省作为政府所属机构还好办,尽管有某些不同意见,还是在大平领导下贯彻政府的决策。但是,自民党内就不同了。自民党本来就存在多个派系,且自民党作为执政党,长期以来,由于历史的原因,党的成员里不少人与台湾关系密切,有人称这种势力为“台湾帮”或者“亲台派”,其影响力不可低估。田中出任首相之后,为推进日中邦交正常化,采用了大平的建议,成立了这个自民党日中邦交正常化协议会。这是一个很大的组织,总共有316个有身份地位的成员,其中,众议员212人,参议员99人,前议员5人。这些人物,对日中邦交正常化积极拥护者有之,慎重者有之,反对者也有之,济济一堂。自8月初以来,田中决断之后,协议会几乎每天都开会,厅堂里唇枪舌剑,各执己见,争论不休。贺屋兴宣、北泽直吉、藤尾正行等亲台派就明确表示反对日中复交,贺屋等人还提出追究田中政府成立后急剧改变对华政策的原因,提出了15条全与台湾问题有关的咨询,要外务省作回答。
当大平外相出席协议会的常务委员会,回答咨询、阐明政府政策时,亲台派就强烈地加以抨击说:“台湾问题是极其重大的问题,不能轻易就下断绝外交关系的结论。外务省只是强调中国的原则,日本就没有原则吗?这真是咄咄怪事!”
就在协议会每日争吵不休时,田中、大平去参加了日美首脑会谈。
田中从夏威夷回来,自民党的日中邦交正常化协议会还在争论,纠缠不清;于是,他就毅然出面干涉了。9月8日,田中作为自民党总裁在党的总部亲自主持召开党的大会,确定了政府进行日中复交谈判的“日中邦交正常化基本方针”。用党的大会确定此基本方针,表明了他的魄力和果断。这个基本方针主要内容是:
进行邦交正常化谈判时,我国政府应该注意以下几点。尤其是鉴于我国与中华民国的深厚关系,希望能在充分继续保持向来关系的基础上进行交涉。下面几点为:基于联合国宪章和万隆会议十项原则;相互尊重不同社会制度,不干涉内政;平等的经济文化交流;不使用武力和武力威胁;共同为亚洲和平与繁荣合作。
但是,亲台派提前将上述基本方针中的“希望”改成“应该”,将与台湾“保持向来关系”加上“也包括外交关系”的字眼。但是,小坂会长不愿意多作纠缠,就表示同意做一点改动,说:“好吧,我同意将原稿中的‘希望’改成‘应该’,就这样定了。”而对增加“也包括外交关系”的文字,小坂知道这有违于田中的意图,因此未予置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