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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康庄大道 (1)

大排档的红色蒙古包里,康庄坐在我对面。他为我点了很多菜,可是我只吃炒螺丝。

“你先吃点主食啊。螺丝能饱吗?”

“我不!”我故意和他作对,炒螺丝是我的最爱,难得回国大哚。

“你!”康庄站了起来,把炒螺丝端了去,哗哗哗,全倒进了边上的垃圾桶。

“你!”我用眼睛瞪他。

“你什么你啊?吃!”他把一碗猪肝粥推到我面前。

我只好就范了,开始舀粥往嘴里送。

康庄站了起来:“我出去一下,你慢慢吃。”说完就出了蒙古包。

我也懒得琢磨他的去意,心想吃饱了回家睡觉算了,好好玩几天然后回杨母那儿交差。

等我吃完粥,又胡乱吃了点其他的菜,菜有点咸,我朝蒙古包外吆喝:“老板,再来一瓶可乐。”

但是走进来的却是康庄:“给!”他将可乐递给我。

“借我点人民币,我回头自己打车回去。”我接过可乐,没正眼瞧他,他连陪我吃顿饭都觉得别扭,若送我回家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坐一块岂不让他坐如针毡。

“给!”他端来一盘炒螺丝。

“不吃!我饱了!”我说,心里却很想接过来。

“真不吃啊?”他将炒螺丝放在桌上。

“吃就吃,我就怕你不下毒!”我拿了根牙签开始挑螺丝肉,我吃了几个,发现味道不同了,“味道不同了?”

“好吃?难吃?”康庄期待地看着我。

“好吃!极度的好吃!”我边说边吃。

“我炒的!”康庄漫不经心地嘀咕了一句。原来他刚才出去炒螺丝了。

吃完饭,康庄出去埋单,送菜的服务员进来收拾,她对我说:“小姐,你真幸福,你男朋友刚出去说我们的炒螺丝姜太少,酒没落,怕太毒,吃了发痘痘,他就自己炒了盘,把我们几个女的都嫉妒死了,你男朋友家还有兄弟不,介绍介绍!”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傻笑着看她收拾座面。

“咱们走吧。”康庄进来了,我起身跟上他。

吃了康庄炒的螺丝,我的火气去了一半,困意却更浓了,上了出租车,我说我父母不在家,我得去住旅馆,康庄说送我去。

如我所料,他坐车前位,我坐车后位,他躲我!

我上了车就开始打盹了,迷迷糊糊地我听到司机和康庄说:“你朋友睡着了。”

“麻烦改去安阳新区。”康庄说。

我们到了目的地,康庄开门下车,然后打开车后座的门:“南希,醒醒。”他拍了拍我的脸。

我假装熟睡,他又轻轻唤了一声。司机说:“先生我看她睡得挺深,反正到门口了,直接抱上去得了。”

康庄杵在车门口,正在为难,我继续闭眼梦呓般地哼哼,突然我被他扶住靠在他的身上,然后缓缓地被往外移,最后被腾空抱起。

“师傅麻烦,麻烦你把后面的箱子给我拿出来。”康庄艰难地说,或许是我体重惊人或许是他紧张,我希望是后者。

司机拿出箱子,他抱着我,进了一个小区。“谢谢,行李先放这儿吧。”康庄对司机说,声音继续颤抖。我装作在睡梦中自然也无法将双臂环绕在他的颈上,所以这种姿势彼此都很别扭。

康庄抱我走了一段路,估计到了楼梯口,他停了下来,喃喃道:“这个‘破屎盘’真重!”

“破屎盘”在温州方言里是形容一个人很重,是很调皮的说法。据说当年大家还在用木制马桶的时代,每家每户都是夫妻俩抬马桶出去倒,若碰到邻家也出来倒马桶,就互相问候:“倒屎盘啊,重啊!”

我扑哧一笑。

“你装睡啊?”康庄看着我。

我被迫睁开眼睛:“我被你颠醒了!”

“你下来!”他厉声地说,说完他开始做一个让我下怀抱的姿势,我索性将手环住他的头颈。

“你干吗?”

“逗你!”我又将手撤了回来。我不想胁迫他,一个人的狂热难免丑陋。我正准备下地,康庄却一把将我抱紧,然后迈步上楼梯,他走得很急,一口气上了三楼,然后放下我,扶着墙,喘着粗气,道:“谁,怕,谁啊?”

康庄在瑞安的居所装修得很简洁,没有很费力地点缀什么,质朴的气息像极了他本人,我在客厅的柜子上看了两张黑白的照片,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一个年长。

我在他的指引下倒向了一张大床,便陷入了昏睡。

我醒来的时候,眼幕中的陌生摆设让我为之一惊,待我整理了一下头绪,开门而出。康庄正在客厅里看电视。

“你醒了?”康庄看了我一眼,就迅速地收回目光。

“卫生间在哪里?”我问,我必须先洗个澡。

“左边第一间。”

“哦。”我搔搔头,走进了那间房间,不想发现这是间婴儿房。

“你还没睡醒啊?左右不分,是左边!”背后响起康庄的声音。

我有点心虚地走进了浴室,开始脱衣服洗澡,洗到一半,拍脑门:忘了带干净的衣服进来了。

这时候门外响起康庄的声音:“我去楼下给你买东西吃,半个小时回来!”

“好!”我应了一声,他向来很会猜心,方才见我什么都没拿就进来,现在大概是想给我足够的空间让我可以什么都没就出去,要是杨天恩有他一半体贴该多好啊。

我和康庄吃过午饭,我和他说了杨母的意思:回去继续当家。又把餐馆一团糟的近况告诉他,他什么都没说,只说送我回家。

“我就这么惹你烦啊?”我站了起来,这种被人推来搪去的感觉很受伤。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你父母着急。”

“着急?他们根本不晓得我回来!不过既然你不方便留我,我就不叨扰了。”我早已筑好了心墙。

“南希!我,你能陪我去见一个人吗?”康庄站了起来。我点头。

康庄带我来到他家附近的一所小学,隔着水泥镂空墙我看到了一群在玩游戏的小朋友,他们嬉闹追跑,非常的热烈,而康庄的目光始终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女孩大约有十一二岁。

“她是你女儿吗?”我就着他的目光而去,语气微酸,“很漂亮!”

“她是我姐姐的女儿。”

“哦。”我应了一声,说:“很漂亮的孩子,你姐姐住在这附近?”

“她,她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儿啊?”我追问。

“死了。”他闭上眼,吐出这两个字。

“对不起!”

“不打紧,已经十年了。”

“是你家摆的那张照片里的女人吗?”我想起来昨日看到的照片。他点点头。

我的心不免得揪了一下,难道说另外一张照片是他的母亲,那两张照片并排立着,同样的黑白色。

“另一张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妈。她,她也走了。”康庄艰难地说,却故作轻松般地给我一个微笑。

杨母说康庄的父亲早年来荷兰便下落不明,如此说来现在康庄便是一个孤儿,而墙中的女孩便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以为我在杨家可以变成他们的一部分,可惜我没那个本事。我不想再试了,我累了。”康庄说,他家里的黑白照片,这个跳跃着的小女孩,他似乎用图像证明了他不回去是因为伤透了,累垮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等在原地,等待他的告启,等到他的倾诉。

“走!我送你回家吧!”康庄把目光从小女孩的身上收了回来,投到了我的脸上。

“姐夫。以后。我们。永远都不能再见面吧。”我说。

“也许吧。”康庄淡淡地说。

我们再没说什么,一路走回他家,我上楼取回行李,他送我到小区的门口。

“这钱拿去坐车。”他递给我几张钞票。

“我们不见面了,这钱怎么还你。”我接过钱。

“不用还了。”康庄说。

“那就欠着吧。”我把钱塞进了口袋,拖着行李箱,转向马路,招手拦出租车。

我上了出租车,隔着冰冷的车玻璃我看见康庄已经转身,他削瘦的背影渐行渐远。

有些人,爱过仍依稀。

从安阳去温州市区的路被修整得宽阔平坦,沿途的广告牌鲜艳的色彩,刺痛了我的眼眸。

这条康庄大道,我走起来却颠沛流离。

我从口袋里取出康庄写的那张“一片冰心”,他离开杨家的时候若带着一颗冰心,而现在我既然温暖不了他,我就得离开,免得被他冷却。

我摇下后座的两扇车玻璃,二月的冷风两面对流,刀刀刺骨,却无法风干我脸上的泪水。

我到了大姨家,开门的是我表哥。

“南希,你,你怎么回来了?”我的从天而降让他大了舌头,“妈!妈,南希来了!”他扯着嗓门喊。

“南希?你怎么回来了?”大姨穿着睡衣,小跑到门口。

“大姨!”我委屈地喊了一声,眼泪再次决堤。

“怎么了?这孩子!”大姨搂着我,轻轻地、不解地问。

没人收留的爱情能被感动的人也许只有我自己。

我在大姨家住了下来,并陆续从表哥口中知道了一些我父母的事,原来我父母出的学生事故远比我想象的严重。

那个怀孕的女生的父母到学校来闹,于是某一个男生就被怀疑是女生肚里孩子的父亲,老师和他父母的追问,同学的嘲讽,让他承受不住压力,最后爬上了学校的顶楼,跳了下去。

女生在她父母的陪同下流了产,而那个男生的父母让人抬着那男生的尸体到我们父母的宿舍门口,哭着喊着:“你赔我儿子!”

学校顶着各界的压力,开除了我们的父母,削去了他们的职称和一切福利,连原本要下分给这对“特级教师”的公寓楼也收了回去。

我的父母在最初的几个月东躲西藏,学校的学生传言男生的父母要找黑社会追杀他们。

现在我的父母躲去了上海,原本我爸在我大姨夫设在上海的锁厂管账,大家心想他是数学系毕业的,干这个合适,却不想他每一笔账都能做到精确到0.0001分,工厂的工人出勤时间,迟到早退,他也秒秒记录,分分计较,后来被大姨抱怨了一句,结果负气离开了,去了一家餐馆当洗碗工

而我妈接替了我爸在大姨夫的工厂的工作,至此一个在东,一个住西。

“大姨,我想去上海。”我听完表哥的讲述后说。

“要不我陪你去?”大姨说。

“不用了,你刚动了手术还是在家休养好些。我自己去没问题。”我说。大姨上个月刚动了盲肠切除术。

“南希,你长大了,不再是温室的花朵了。”她欣慰地看着我。

可是在我走进风雨中之后,我突然觉得能当温室里的花朵也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我妈在上海租住在闸北,就是《上海滩》里第二男主角丁力的原住地,在闸北弄堂里的一间小木楼里我见到了我妈。

“我现在是丧家之犬。”这位曾经的语文教研组的张老师,我妈说。

“爸呢?”我问。

“在龙华寺那里上班。”

“远不?”

“就算是咫尺也是天涯,他说大姨家狗眼看人低,以后不再和任何姓张的人类联系了。这个穷酸!”我妈说。我爸周老师,我妈妈张老师,斗了几十年了,依然不知倦怠。

“回头我去找我爸,你去不?”我问她。

“去什么啊?他又不是我爸!”我妈却说。

“你不怕我爸给狐狸精拐跑了?”我说。

“他一没钱,二没貌,狐狸那么精哪会做赔本生意的?你吓唬谁啊?”我妈这张嘴,天下无敌,依照我爸的描述是:我是步枪,她是机关枪。

在上海的第一夜我在我妈的小阁楼里和她挤单人床。

我妈睡着之后把我搂得死紧,我终于明白她和我爸曾有的亲密。

“阿鼎,你个坏东西,坏东西……”她还讲梦话,我爸说她也就只能在梦里说真话,白日里口是心非惯了。

我就着她思念我爸的线索在心里骂着:“康庄,你个坏东西!”

爱之深,责之切,这是我们两母女相似的心事。

第二天我拿着我妈给的我爸的地址:“妈,你不是说爸老死不和你相往来了吗?怎么还给你地址?”

“他呀有一天半夜给我发了个短消息,上面就这个地址,过了五分钟打了电话过来,说发错了。”

“看来我爸也被同化了。”我说,我爸是协调性的口是心非。

“你赶紧去吧,坐地铁,1号线,车票三块,这是零钱,这是矿泉水,我在楼下买的,老板娘和我熟,批发价,你可别在路上买,还有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她说着又塞了一张纸给我。

“妈,我手机里有你的电话号码!”

“那万一手机叫人偷了呢?做个备份保险点!还有这是上海指南,你回头……”我妈妈推我到门口,催我赶紧去,结果拉着我在门口又说了十几分钟。

“你烦我吧?”最后她终于良心发现。

“不烦!我在荷兰做梦都想听你烦我!”我突然来了眼泪。

她拥住我,开始咏叹:“我何尝不是,对你的惦念无处投递。”

中文系出来的女人爱写不寄出的信,信里口口声声都是惦记,我了解我妈,就像我了解我自己一样。

我爸的住所在底楼。

“爸,妈说住楼下有地气,对身体不好。你怎么不听啊?”我心疼他。

“她懂什么啊,这说明你爸有魅力,有地心引力。”我爸却回答。

“你看你故意的吧,看她哪天忍不住了来接你回去。”我说。

“女儿啊,你是不知道你妈那个人还有她的张氏家族,啊,眼里只有钱,根本不尊重数字,不尊重抛物线,不尊重我!”我爸说。看来他还在生那账本的气,他向来自命清高。

“怎么抛物线都出来了?”我说。

“抛物线美啊,我做梦都惦记。”

“你惦记我妈不?”

“切,我惦记她做什么?我惦记你倒是真的。”我爸摸了摸了的头,“希希,瞧你,长这么大了,是爸对不起你,给不了你好的生活条件。”

“爸,我挺好。我能靠自己,我在荷兰都很顺利,生活像抛物线那么美!”我说。又开始鼻子酸,也许祖国的空气里有诱人感伤的微尘粒。

“你交男朋友了吗?”我和我爸吃过晚饭,他边剔牙边问。

“爸爸!你就这个德行询问我的感情生活?也太不尊重我的爱情了吧!”

“照你的意思,我得换上西装,打上领带才能问吗?”我爸放下牙签。

“你就贫吧!你呀和我妈巨有夫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