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州高辰郡大营中一片喧哗,接到京中禁军和西北军共二十万人北上的消息,关中军的各级军官都炸了锅。
这个时候!这个当口!京都这位显宗皇帝,可真会找时机啊!
“大帅!”张峰岚冲元修一拱手,“我们的人手都散布在云中三州了,调集、整顿、备战,这些都需要时间,京都军已经快到晋阳,请大帅速速令士兵归队吧!”
元修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脸色一片苍白,他承受不住沉重的盔甲,所以只穿了质料柔软的便装,坐在帅案之后,在一群穿着重甲的将领映衬下显得瘦弱伶仃。
然而他深邃的眼神、他沉稳的气势,却完全弥补了身体上的瘦弱。人人都能感觉到,一场失败的追击之后,似乎元帅身上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这个什么是说不清的,但元帅给这些军人的感觉,竟然是更加让人信任了。
“本帅不赞成现在收拢士兵。”他沉声道,“此次冲突必是有人浑水摸鱼所致,光靠地方衙门不成,需要军队镇守。”
元恪礼躬身道:“大帅,地方上死几个百姓,不会闹出多大的事来,京都军则不会和我们那么客气了。末将认为,还是应该先打退敌人,再处理这些民政。大帅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将有嫌疑的人都关押起来,许诺西瞻人和涉州原住居民,等仗打完了再好好审理,一定给他们一个公道便是。”
“涉州百姓或者可以等待,但是西瞻人的概念里从来没有关押之后详细审问这回事,他们只会认为官府将他们的同伴抓了去,是为了要杀死他们。尤其是汉民怀疑杀人的是他们族中的萨满巫师,你要抓走了他们的萨满,那西瞻人必定和你拼命!”
“拼命就拼命,谁怕了不成?”一个副将不服气地道,“都说西瞻人如何如何骁勇,连女人孩子都是战士。末将还真就不相信,拼命就让他们来吧,看看大苑的男人,是不是连西瞻的女人孩子也打不过!”
元修沉声道:“你堂堂男子,竟然想着要去打别人族中的老弱妇孺?你自己是否没有父母?是否没有妻儿?这不是能不能打得过的问题,此事处理得好,完全没有必要用武力压制!相国已经在彻查了,我们只需再等一段时间,就不用对老弱妇孺动手,你这一点时间也等不得吗?”
张峰岚道:“大帅,我们当然可以等,只是京都军不能等了。我们军中的军费补给已经拨出很大一部分进入云中三州的建设中了,现在箭支只有一个基数,半点多余的也没有,只要有一场大战就会消耗干净。粮草也只够一个月所用,如果现在不急征,等京都军过了晋阳,我们的粮道就封死了,到时候晋王想支援都无从做起!如果不快点将后方稳定,等京都军到了之后,我们连最基本的备战都没有,这场仗如何打?”
“怕什么?”一个声音从帐外传来,侍卫掀开帐门,萧瑟扶着手杖,缓步走了进来。
萧瑟虽然在军中,却一直是主持粮草等文官需要做的事,元修和众将议事的时候他却很少参与,尤其是将西瞻人迁入之后,他便全力做起了安民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涉州郡守衙门,军营都很少回来了。现在帐中都是关中军副将以上的高级将领,他露面次数虽然不多,这些高层却也个个都见过他。相国突然前来,众将意外,却不觉得惊慌,只是随着他走进来纷纷躬身施礼。
元修在帅案后站起来欠欠身,萧瑟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回去,早有人在帅案后方左手边放了一张椅子。他便走到椅子边坐下了。
“本相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萧瑟淡淡道,“大家并不怕那号称全国战斗力最强的西北军,所以并不畏战,是不是?”
一个副将笑了出来,“陛下在军中,我们怕什么?西北军也是她带出来的,把所有的将领数一数,除非周老元帅复生,谁是她的对手?”
“嗯,那你们顾忌的就是我们打仗的时候,西瞻人会令我们后方不安。我有一个想法,在这里和大家商量一下。”萧瑟温和地说,“你们觉得用西瞻人来迎敌如何?我们先用全部精力安抚西瞻迁入民,等他们放心了,生活安定了,再告诉他们有人要破坏他们的生活,我们需要他们帮助,让他们中间的部分人参战,有亲人在前线,西瞻人至不济也不会给我们捣乱了。”
张峰岚吓了一跳,“相国!让西瞻人打退京都军?那要是万一西瞻人不尽力,或者没有能力,那该如何?”
“我们当然全不能指望西瞻人去打这场仗。让西瞻人参战,要的只是他们一个态度。不管多么走投无路,要对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产生感情,绝不是三年五年能成的,但是为这块土地付出过就不同了,他们如果为了保卫云中拿起武器,马上就会将云中当成是他们的家园,他们会真心热爱这个地方,真心珍惜这个地方,以后我们推行什么都将事半功倍。这是借力,借别人的力量做自己想做的事!元帅,你觉得可好?”
元修认真思索片刻,此人最善于揣摩人心,借势这种事已经被他掌握得十分透彻,这个主意如果是青瞳出的,他还要仔细想想,青瞳的确是敢想,可要说想得周全,那还得是萧瑟。以前元修对萧瑟颇有些妒忌,如今他可真是想得十分透彻了,似他这等近乎妖魔般的人物,很多方面连青瞳都自认不如,他不愿承认不如相国,那才是一种胆怯。
他点点头,道:“确是良策,只不过安抚工作一定要做得很好才行,相国既然有了打算,想必也有了办法吧。”
萧瑟点头,“真的要打起来,还得各位将军出力配合,本相在此征求一下各位将军的意见,你们觉得如此可以吗?”
帐中众将窃窃私语,又觉得相国这个想法的确好,却也觉得心中没底。那个最先开口的副将终于忍不住,道:“相国,末将读的书少,实在想不出此事是否能行,相国和陛下商量了吗?陛下同意,俺就放心!”
“是啊。”张峰岚也道,“陛下在军中,此事决定权交给她吧!”
“这件事最终还是要征得陛下同意,不过先问问领兵的各位将军,若有不同意见,去陛下那里也好商讨,既然各位将军没有异议,元帅,我们就一同去和陛下说吧。”
元修点点头,“各位散去吧,有结论本帅再通知你们。”
中帐内,听着萧瑟详细将这个想法说出来,青瞳闷闷地一声不吭,她的脸色那般难看,用苍白已经不足以形容,简直是灰白。
“青瞳,你担心什么?担心不能顺利安抚西瞻人吗?”萧瑟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道,“无妨,我天机道的信徒在关中不下千万,要说安抚工作,即便不用士兵,我也是能做好的。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们可以暗中抽调一半的士兵,先行备战。这一战不会打不赢的!我有无数种办法,调迁入民参战只是其中一个对我们最有利的办法而已,你尽可放心,你那九哥进兵,简直是自寻死路!”
“我放心。”青瞳转过身来,神情一片木然,“我也有无数办法,我知道他是自寻死路,这一仗必胜无疑,我知道……”
“那你为何……”萧瑟皱眉看着她。
“我没事,你走吧!”她木木地道,“萧瑟,你出去准备吧。你打算怎么做我都同意好了,这一仗,你和元修自己商量,不要过来问我!”
撵走了二人,青瞳复又默默地坐下,身体像是给人抽走了一根骨头似的,慢慢向座位上塌了下去。终于,她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侧过头,用左边脸颊贴着桌子,慢慢伸直右臂。
她将右臂伸到极限,离自己的眼睛不能再远,才缓缓张开右手。阳光从一侧打进来,正好照在她的手心上。
本来毫无异状的右手手心里,在阳光中一点点浮现出一只红色的鹰。青瞳就默默地、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只鹰越来越红,越来越清晰,最后纤毫毕现地出现在自己手中。
手心里有两条淡淡的疤痕,那是握住元修剑留下的,当时流了很多血,现在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却让那只雄健的鹰多了点沧桑感。
青瞳仔仔细细地看、一根羽毛一根羽毛地看、一根线条一根线条地看,好像从来没有看过,可实际上,这只鹰什么样,她任何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任平生悄声无息走了进来,他已经在一旁凝视了很久,好大好大的一张桌案,青瞳紧靠桌子的一角,歪着头趴着,那姿势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她的头发随着头侧过来,像一条源远流长的河,铺满了案几的一侧,又顺着桌脚一直流淌下来。
阳光浸透了她每一根发丝,让每一根发丝都闪烁着波光。她尽力伸着自己的右手,可是还没有在那张大桌案上占据一半的位置。面前那般广阔都是一无所有,一张大桌子就将她的身形显得小小的,她的面前,除了那只右手,一无所有。
她不哭不笑、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很长很长时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任平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凝视着那只红色的鹰,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以为他可以托付……”青瞳终于开口了,“我看了很久,听了很久,也观察了很久,我还以为他可以托付……可是现在我发现他不能托付了,你说,我怎么办……”青瞳仍旧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像是在和任平生说话,倒像是在和自己的手喃喃自语。
任平生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她说完这句话,用无比怜惜的目光看着那只鹰,然后轻轻收回已经僵硬无比的右手,轻轻屈起手指,将拳头一点点合了起来。
那只红鹰随着握手的动作扭曲、挤压、折叠,最终消失不见。如果它也有感觉,一定会为这动作疼得鸣叫吧?
合上了手,青瞳紧紧咬着下唇,继续合,用力握,直到握得再也不能更紧。右手的皮肤本就带着不健康的苍白,此刻被她用尽全力握着,血管和骨骼的形状都突了出来。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长长吸了一口气,坐直身子,重新露出笑容,道:“没事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她用力握着自己的右手,显然是极力忍耐,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可她脸上却在笑,“没事,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任平生突然脸色一沉,喝道:“张开手!”说着一把抓过她的手,推她的手指,让她打开拳头。
青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懒得知道,她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犯了犟劲,死握着不肯松开,使劲闪躲着他,怒气冲冲地和他推搡,都不知道自己心中从哪里来的愤怒。
任平生也不和她废话,两指微屈,在她脉门上一弹。
青瞳手指顿时失去了力气,软软地张开了,会武功的人欺负不会武功的人,那真是半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一张手,鲜红的血顿时跟着流了出来。原来,她握得太紧,这只手又几乎没有痛感,以至于指甲深陷肉中,将手掌刺破了几个小洞她也丝毫没有发觉。
这么一推一搡似乎打破了什么硬壳,血从手心里流出来,完全不疼,可眼泪也同时流出来了,汹涌澎湃,越流越多。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前面的眼泪刚刚到了眼角,后面的眼泪又形成了,迫不及待地将前面的泪珠挤了出去,后面的还没有站稳,又有另一颗泪滴将它推了出去,纷纷跌落,当真像断了线的珍珠。
她紧紧咬着嘴唇,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将下唇都咬成深红色的了。
“抓了那里又咬这里!你发什么疯!”任平生喝声道,“给我张开嘴!”说着就去掐她的两颊。
青瞳自己张开了嘴,痛哭声也跟着出来了,“任大哥!我以为他可以托付!我以为我可以脱身了,我以为我可以去找阿苏勒,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了!”
青瞳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这一声任大哥,让任平生的身子也微微晃了晃。
青瞳却没有察觉,她开了声,便不想再停住,她痛哭道:“萧瑟想到了迁民的办法,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多喜出望外,老天对我这么好,给我一个可以托付国家的人,也给我一个可以托付自己的办法……我还以为我就快可以走了呢。年过去了,冬天也要过去了,等雪化了,等花开了,我以为我就可以走了……可是为什么?他听信了朝中哪个人出的主意?他做出这种事,他不行!他不行!他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这件事萧瑟可以不管,元修可以不管,他们谁都可以不管,可是……我能不管吗?我就不能走!任大哥!我不能走了……”她痛哭失声。
“未必,青瞳,这可未必。你想走,可以走。”任平生轻声道,“他不行,苑室总有人行!不过是时间问题,拖上两年,你自己多做一点事!再找个放心的人,你想想看啊,不能解决的事情都解决了,不过是个皇位的人选,算什么呢?”
青瞳眼睛渐渐地亮了,是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不过就是个皇位的人选,算什么呢?姓苑的人那么多,光是她的兄弟也有十几个,她找不到吗?
现在一切都刚刚安定,所以要求很严格,她需要一个前几年能有手段、坚韧不拔地推行新政,随后几年又能安守成果、给国家休养生息的时间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找,所以发现九哥可以,她会那么惊喜。然而这一出兵,打破了她的希望,她有那么难过。可是任平生一说,她就发现自己是钻了牛角尖了。找个又能推行新政又能安心守成的人的确很难,但是光是后者,那就容易极了。
找不到两者都能做的人,她可以先做前一部分啊!那只是几年的时间而已!等过几年,新政也巩固了,边民也安定了,对皇帝的人选,要求就没有那么高了,她还愁自己找不到吗?只不过是自己再多做几年,多坚持几年,那么多困难都过来了,这一点儿问题算什么呢?
哪里值得她心灰绝望?哪里值得她哭成这样?真是的……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想到这,青瞳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刚刚露出笑容,对面任平生明显出了一口长气,显然他是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
青瞳心中一颤,不由低下头。她沉默了很久,咬咬牙,终于道:“对不起,我和你说这些。”她的声音低了,“我知道你……喜欢我,还和你说这些,任大哥,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头上始终没有声音,青瞳不由抬眼望去,只见任平生正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刻下来,牢牢地刻在心里,青瞳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剧痛,这目光让她觉得心碎。一向铁人一般的任平生居然也能有这样温柔的目光。青瞳的心慌了,只需要一眼,就知道自己给他带来的伤害会有多深,“任平生,我……”她惊慌地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们认识得晚了,太晚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实在很对不起,可是……”
任平生却微笑了,“你说错了,我不是喜欢你。”
青瞳吃惊地抬起头,听他那样高大的人,用那样轻的声音道:“青瞳,我是喜欢你快乐……”
一瞬间,青瞳就哭了出来,“任平生,对不起!我以前觉得就是对不起阿苏勒,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真的对不起你!为什么我总要辜负一个人?我不想这样,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这件事,我没有办法……”
她哭得像个打碎了贵重物品的孩子,又惊又怕,又是后悔,又是不知所措。
“有办法。”任平生突然打断她,一本正经地道,“你以后把自己挂起来,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挂起来?”青瞳带着一脸泪珠,哽咽看着他。
“对,挂起来!”他右手比量一个很高的高度,“大眼睛,你自己是块油饼,偏又扔在地上,能怨有狗抢?以后不喜欢一个人,就别和他太客气,凶一点傲一点!摆出点架子来!挂得高高的,别人就不会轻易靠上来了,像现在这样……”
说着一边呜呜嗷嗷地学狗叫,一边抬腿做踢状,呵斥连连。
青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却也滚滚滴落。一边笑一边尽情地流出眼泪,活这么大,似乎也没有这样哭过。
这个样子,你还喜欢吗?
在关中和云中的边境,大苑并存了半年之久的两位皇帝终于碰面了。
确切地说,是两支大军的队伍碰面了。青瞳虽然在军阵前方的位置,显宗苑瀣却尚在中军,加上两军军阵必要的空白缓冲地带,两位皇帝从实际距离上说,彼此相隔甚远,最多能互相见到对方的大旗和象征皇权的金漆节钺礼器而已。
这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对面就是丝毫不逊于己方的敌军,敢御驾亲临战场的皇帝,从古至今也没有多少。
一位皇帝周围,是大苑最精锐的西北军,旌旗招展,队列严谨。一位皇帝周围,却是由西瞻人、羌人、羯人、党项人等组成的杂牌军队。这支队伍兵不像兵,民不像民,长相怪异,穿着更是怪异,他们队形并不整齐,显然缺乏训练,但个个神情彪悍,眼露凶光,气势上也丝毫不弱。
苑瀣没有到军阵的最前方,并不是不敢,而是皇帝坐镇中军,才会让习惯了规则和队列的苑军放心,他若在阵前,反而会令士兵束手束脚,只围着他而不能正常冲杀。
苑勶站在军阵最前方,也不是鲁莽或者逞英雄,只是她身边的胡人士兵习惯了一军主将在身边,这样他们才有勇气,才会让西瞻人相信苑军不是准备拿他们做炮灰,而是确确实实与他们福祸与共。
苑家相争的这两位皇帝,都是真正的身经百战,敌人杀到近前也不会害怕。他们谁都不存在怯阵的问题。
两边的队伍都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除了关中易州大草原,要找一个能将这些人安排下的空地都不容易。自然,青瞳那一边,在杂牌军的身后,还是有关中军坐镇的,她不会将自己的安危寄托于这些只有勇气没有训练的杂牌军,只不过暂时还没有到关中军出场的时候。
并且也很有可能,根本用不上他们出场了。青瞳颇有些感慨地想,她从对方领兵的将领眼中看不到一点战意,从古至今也没听说过,没有战意的将领,能领兵打胜仗。
青瞳出兵之前就想开了,不就是打一仗吗?既然这一仗不可避免,既然九哥不可托付,那就再找一个人罢了,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十分可惜地看着对面,先前是她对九哥的期望太高了。其实九哥所做的一切,已经十分出色,如果没有这最后的出兵,他就是一个十分完美的人选了。现在则不得不另外选择。
任何一个王朝,再好的统治者,都无法保证他的帝国一直明君辈出,就如同大苑宇内无敌的高祖大帝,后世也出了无数不肖子孙。所以建国之后,最好的情况并不是这个国家始终有旺盛的扩张力,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能够平灭四夷,宇内一统!而是一个庞大的政治结构已经完善,文臣武将可以通过循规蹈矩的正常模式来录用、晋升,百姓们已经衣食无缺,可以各展才智,大量去创造和消费财富!简单地说就是形成一个盛世之象!
以往二百年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息宁帝苑廷芳!青瞳明白自己性格激烈,不是那种忍得住寂寞的材料,但是她能分得出,谁是这种人。非有大智慧、非有大慈悲、非有大定力,是做不成盛世之帝的。
九皇子仍旧重用常胜、认真推行新政的时候,她以为他能行。就差那么一点点,她都为他可惜!如果他再能坚持一下,只需要两个月、三个月,只要坚持那么一下……
可惜,世界上的事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结果就是,她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法子,快速解决眼前的事了!她并不是小瞧九哥,但是千真万确,这场战役没有悬念。只要看看吕慧安见到她身后那些西瞻胡兵的表情,她就知道,萧瑟轻轻飘飘一个顺水推舟的借势,就让他们完全措手不及。连他都慌了,这场仗的结果还有悬念吗?
南方扈州。一个山沟里的小院子大门敞开,一群咕咕叫的小鸡一边四下休闲的踱步,一边好奇地看着院子里正在争吵的两个人。
“你又要干什么?”那穿着青花衣衫的女子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十分高,她脸色阴沉得如同万年冰雪。
另一个年老的男人道:“阿黛,我真的不放心,我就是远远地看一眼,就是远远地看一看就行了!你让我去一下,很快,我保证我一定回来!”
“远远地看一眼?哼!”阿黛冷哼一声,道,“你给霍庆阳写了一封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若只是远远看一眼,去联系西北军的元帅做什么?”
“我……”老者些心虚,“我只是写了一封信,辗转托人送到,没有透露我住在哪里,他找不到我的!”
“那你就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好找到你?”
那老人也急了,沉声道:“西北军是百战精英,是大苑军队的希望所在,这样的军队,不能为国家开辟疆土,却消耗在内战中,那是大苑的耻辱,是领兵人的罪孽,也是我们所有生于这个时代人的不幸!”
“那你就让霍庆阳去背叛他认定的主子?”阿黛脸如寒霜,“你还以为他还是你的副帅,什么都要听你的吗?你看看,他怎么回答你的?他根本没有作任何表示!现在西北军已经进军关中,就要和关中军开战了!他有没有为你这封信停留一下?他有没有把你的意见看中一点儿?老东西,你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物呢?醒醒吧,你现在什么也不是,就是个老不死的村夫!放着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折腾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她毫不留情地呼喝着昔日叱咤风云的名将,让他灰头土脸、低声下气。如果霍庆阳在,不但不会为老帅难过,反而会觉得十分亲切。因为即使是在全盛时期,那元帅回到家中便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这两夫妻相处从来便是这样。周元帅惧内,那是历史遗留问题,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老者怔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行了,你去帮谁呢?”阿黛的声音也温柔下来,“一个是霍庆阳,一个是青瞳,你想让谁输呢?谁输谁就死,这个时候,你出面又怎么样?人家不重视你还好,谁还重视你这个老东西,你就把谁害死了!于心何忍?不破不立,你就忍忍吧,我想,这无论如何是最后一仗了!这一仗打完,老天怎么也该给我一点安静的日子了吧?”她轻声道,“老东西,我们从北到西,从西到南,整个大苑地东躲西藏,老天也该给我们一个安稳的日子了吧?”
“安稳的日子……”老者苦笑,“一定要打吗?”
是啊,安稳的日子,一定要打吗?
“列阵!”青瞳吩咐,司号手将她的命令吹了出来,大军在熟悉军阵的关中军各级军官带领下,开始移动。与此同时,对面的阵营中也吹起了号角,大苑战阵天下无敌,九皇子苑瀣同样深谙此道。
一片开阔的平原上,两个庞大的军阵正在徐徐调动。任何一个站在地面上的人,都只能看见周围几千人,只有高翔九天的雄鹰,才能看清整个军阵。
西北军那边,经过一阵严谨有序的调动,逐渐形成大阵中套着无数小阵的模样。先锋阵、策马阵、混铁阵、锐丰阵、拒后阵、策殿阵……共同组成了两翼机动灵活、适合包抄,中军稳如坚铁、足以定军,首脑锋锐快速,最宜突袭的鹤翼阵。
别误会,鹤翼阵并不是一只真鹤的模样,现在的鹤翼阵仍旧是扁方形的。只有在真正开战的时候,根据具体需要、两翼包抄、鹤头突袭的时候,才会看上去略微有些像一只长脖子打开翅膀的鹤。
反观青瞳那边就简单多了。匆匆训练的杂牌军不可能用太过复杂的规则约束,那只会让他们光去注意队形而消磨了士气。所以青瞳身后列阵不在她学过的任何一个阵法之内,可谓根本就没有名堂。只不过是将重甲、骑兵、长枪、盾牌、弓弩……各个兵种合理分配到不同位置,以达成一个宏观的战略目的而已。
吕慧安到现在才舒了一口气,他是文官,如果不是苑瀣极力要求,他和几个世家的同僚根本就不敢出现在战场上。打从见到对方士兵的装束开始,他就不停冒汗。但是列阵成功之后,他就安心了。就算一个文官也能看出,两军的战阵区别有多大。
他不由得意地笑道:“这也算军阵?这不过是站排!”
苑瀣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吕卿有所不知,真正的战阵,本就没有那许多花哨,也不应该过分繁缛。以往朕也和吕卿一般想法,总要打过几十仗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军阵也是人来创造的,这个阵法虽然在书中没有名堂,却最适合这些胡兵,可以算她自己新创的一个阵形吧。”他指着对面耐心解释,“你看,对面那些骑兵和重甲的组合像不像一把利斧?再看那边的弩兵和长枪,像不像一把尖刀?再看那边骑兵,这定是一种突击队形,目的是直取中军!你看他们战马之间留出了足够的空隙,发起冲锋时我军步卒有足够的空间,必然会下意识闪躲让路,让他们可以快速地扑进来。”
叫他一解释,吕慧安脸色惨变,眼中那些胡兵顿时变成无数杀人利器,那哪里是人,分明是无数的凿子、大锯、锉刀、锥子、斧头、钳子……
“陛……陛下……那我军不需要调整队形防备这些……突击骑兵吗?”他嘴唇哆嗦着问。朝堂上私下里他可以看不起这个帝王,认为他是靠自己这班人马才撑起来的,觉得他只是个武夫。吕慧安信奉一句话——武力得来的一切,权谋都可以让他一无所有!所以他一直戮力弄权,而不屑于半分武力。可是现在,他对身边这个沉着微笑的皇帝全力依赖。他无师自通地领悟道,那句话反过来也可以成立,权谋得到的一切,武力同样可以使之一无所有!
“不需要,朕另外有办法,必能退兵。”苑瀣看着他,笑得十分深沉。
吕慧安微微放心,向对面一望,却又紧张起来,只见关中军阵营中微微已起骚动,一排排枪兵与弓手搭配的队伍正在蹭蹭蹭地向前移动。
西北军这边,一杆白色令旗挥舞一下,三军顿时怀抱兵刃,踏上一步。三军只是动了一步,但是那般整齐的队列一起踏上一步,直如泰山倾压。重重踏步的声音入耳如同闷雷。
两军同时移动,虽然只是整兵般的一步,却也是马上开战的征兆了。
“策先锋阵散向两翼!”苑瀣轻轻命令。随着号角的声音,在鹤翼阵最前方,预备形成仙鹤利嘴的是长枪队列动了,他们高举着长枪踏上一步,枪阵两翼,在盾牌手保护之下的投枪手和步弓手也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前上了一步。此时才轮到策先锋阵露出头来,他们不进反退,撤向两翼。
这是因为,各上几步之后,两军距离已经很近,快马很快就能冲到近前。作为突袭的长枪队和步弓队都只有射出三箭到四箭的机会就要后撤,否则就是给你白白冲杀了。这也暗合仙鹤袭击敌人时,一啄之后便将颈子缩回,伺机重新弹出的战法。
所以策先锋阵要让开,给他们留下退往中军大阵的通道,中军大阵是中空的,外围则是坚硬的盾牌重甲,抵御骑兵突袭的同时,可以由退后的弩兵辅助作战。
现在,西北军已经是通路打开,步弓上弦,对面关中军则是握紧缰绳,身子微倾,一切已经就绪,只需一声令下,便是万矢齐飞,喊杀震天,千军万马踏上战场的景象了。
便在这个时候,苑瀣轻轻一磕马腹,竟然越过周围侍从,通过策先锋阵让出来的通道,纵马向队前跑去。侍从全都一愣,随即醒悟,打马便追。
他们只当陛下要走到战阵前面一点,认真观察,然而追出到一半就发现不对了,陛下并不打算带着他们走,而是真正地,纵马疾驰。他的马乃是精选出来的快马,这些侍卫越跟越吃力,竟然渐渐被他落下了,只能眼看着他到了战阵的最外围。
“陛下!危险!”侍卫大喊。
“你们都停下!”苑瀣喝道,“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向前!”
说罢一提马缰,冲出阵外。他疾风般冲向双方数十万大军一触即发的战阵中央地带。
再说青瞳正要指挥士兵前冲,突然听到希律律一声长嘶,对方阵中突然冲出一骑,疾风一般向己方跑来。烈日当空,两边都是千军万马,两边都是杀气冲霄,就在双方要挥戈而上的当口儿,居然有人单骑从阵中冲了出来。
这里可不是纵马的校场,这是两军阵前的空地!只需一个手势,此处就会马上变成千军万马同时厮杀的最前沿。无论什么盖世英雄,在这里都会变成一摊血肉,绝对不必考虑幸免的可能。所以,对于这样突然出现的一骑,双方竟然都愣住了。
人人都不由自主向他望来。
“停下!”西北军的将领急急吩咐一声,只见旗帜一挥,蓄势待发的三军将士便为之一顿,这一顿,甲胄相撞便发出一声沉雷般的声音。
“停下!”对面的太阳有些刺眼,黄罗伞盖下,青瞳眼睛眯了起来,吩咐道,“让他过来。”她这一方的士兵少有甲胄,却尽多战马,马匹勒住的声音响个不停。 苑瀣一直打马跑到近前,在无数人齐齐戒备中,两个苑室的皇帝,这一刻才真正地碰面了。他们互相打量,互相观察,彼此都十分沉寂。
“我还以为你会丢下边民,让关中军来应战。”先开口的是显宗苑瀣,他微笑,“看到这些胡民,我才真正放心了!”
青瞳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她用得着他来放心吗?这个时候还要逞口舌威风,显皇帝气势,岂不可笑?
“这么短时间内,竟然能将他们为己所用,又能及时对抗我军,又能消除祸患,佩服!”
青瞳又看了他一眼,才慢慢道:“九哥单人出阵的胆量,我也是佩服的!”言下之意,除了这个鲁莽的举动,她就没有什么佩服的了。
苑瀣知道她的意思,不以为忤,轻轻一笑,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向前走了两步。
青瞳身边几个侍卫同时拉出单刀,低声喝道:“站住!”不远处,无数弓弩闪烁着寒光,纷纷指在他的要害上。
苑瀣停下来,仰头看着马背上的青瞳,微笑道:“我手无寸铁,尚且敢只身来到你的军阵之中,你身边都是自己人,连让我靠近说话的胆量也没有吗?”
青瞳道:“你身具不弱的武功,手无寸铁一样可以杀人!这种胆量就没有必要有了!老实说,别说被你所乘,就算和你一命换一命,我也觉得颇不合算。”
“好!”苑瀣微笑,“居高位者当如此!”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慢慢后退,退到上朝面君才会拉开的距离,道:“此物献于陛下!”愿吾皇身体康健,大苑长享太平!”说着,他便在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屈膝跪拜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