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断定我是她的爱人。在这之前她有很多的爱人,可是她决心从此只对我一个人好。认识她那年,我才15岁。可人妖说15岁的我就已经很性感,浑身散发着“骚”味。在她的理解中,“骚”就是有女人味的意思。她说那是我与生俱来的气质,她最喜欢我左唇边的小红痣,她仰慕我的美丽。刚开始,她并不碰我,我们也只是朋友一样来往着。
不过我必须承认,她给了我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两年后的一个夜晚,我们躺在一张大床上,我侧着身子背对她。她的手在我腰际游移,用她细长的双腿夹住我的一只腿,来回摩挲着。
我笑着说:“干吗?妖姐,还真看上我了?我可不怕同性恋!”
她纤细的手臂缠绕在我脖子上,把嘴唇凑过来,柔软的舌尖长驱直入。我竟然不知所措,自问也是性经验丰富的,可面对一个女人的亲吻,我既无力抗拒也无力配合。
人妖说:“亲爱的,你别动,我来,我们慢慢来。我要让你知道女人和女人做爱有多美妙。”
我软软呈大字型躺在床上,任凭她处置。该做的,能做的,所有把我自己弄得下贱的事情我都做过了。再加上个同性恋又有什么呢?我在黑暗里笑了起来。
人妖慰问我:“笑什么?宝贝!”
我说:“很舒服,亲爱的,你继续啊!”
那一年,我彻底成了放荡的女人,而我只是一个17岁的少女。对我来说,少女时代早就仓促地结束了。于是我终于明白了外祖母的话,我的小红痣会带来灾难。
你死后的那个暑假,我无所事事。有意无意就翻出你的照片,把自己陷入回忆的僵局。
第一天到柳城中学报到,我遇到了你。那时候,你14岁,我15岁。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不是你最漂亮,而是你最古怪。正常一点的打扮,倒可以让你最漂亮。
你把校服改小了一号,裙摆改短了一寸,红色球鞋配着绿色棉袜。一个帆布大背包,登山包那样大,乌黑短发紧贴头皮,刘海剪得很长,遮前额,桃红色发夹别在耳后。你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都盯着你。
你回过头来,你说:“早啊!”
你大有倾国倾城倾倒一大片的动机,我们都很腼腆,局促不安。大家都是新同学,小心地试探着彼此,你的热情实在另人无法理解。不过所谓崇尚个性的年代,我们和你相比,倒是平庸了许多。
你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了一大堆,滔滔不绝。我拿出刀开始运动手指,在课桌上留我的大名。你讲到一大半了,忽然指着我,你说:“同学,你很没有礼貌!很不爱公物!我说话的时候你做小动作,做小动作就算了,毁坏公物就不对了。”
我们的仇从那一刻开始结下。
我比谁都记得你的名字———柳斋。我对这两个字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我不是个宽容的人,从来不是,你也不是。
不过几天,你和全班同学打成一片,你也跑来讨好我。你要得个好人缘,要拥戴要声望。我偏不让你得逞,你就不惜一切要把位置换到我前面。你转头,你一个劲转头,转到我的同桌,一个特别纯情的男生都到处说他爱上你了,我仍然对你淡漠。
你在数学课上睡觉,我同桌拿笔捅你咯吱窝,想唤醒你这头沉睡的母狮子。你不醒,他借我的刀去捅。他一用力,你一配合,白刀子进去,那红刀子就拔不出了。白色的校服迅速被染红,你抿着嘴唇,目露凶光。老师都尖叫了,女同学吓哭好几个了,男同学要争着背你去医务室。
你说:“你,郑小卒,你要负责任!”
我说:“凭什么?不是我捅的!”
你说:“那刀是你的!你要背我。”
我背你,反正我有的是力气。糟糕的是,你要我给你提开水。你每天打两壶开水,我就每天给你拎两壶开水,一拎两个月。你都可以打羽毛球了,都可以玩双杠了,我还得提。你在我前面昂首挺胸,我灰头土脸,跟屁虫一样,挂着两个热水瓶,正大光明地进女生宿舍。女生们掩口失笑,你还和她们打招呼,巴不得所有人来看我笑话。
有次提完开水,你给我一个苹果,塞到我手里,不许我拒绝。我一出女生宿舍,碰到一条大狼狗,就顺手把苹果赏给了它。它闻了闻,失望地走开。去,狗都不要的东西,你拿来施舍我!
柳斋,你怎么会看上我?祝英台看上梁山伯是因为他们一起睡过觉,崔莺莺看上张生是因为她寂寞难耐,七仙女看上董永是因为这放牛的小子老实好欺负。柳斋看上郑小卒,又是为什么?
好端端的同学关系,你非要弄得不单纯,还不害臊给我写情书,还在我书本里放卡片、放玫瑰、放钢笔、放电影票。你跟踪我、纠缠我、勾引我。
学校组织看电影,无论我怎么躲,你都会在我旁边。话梅、汽水、爆米花,你不间断地递给我。
一个躲,一个追;一个男,一个女。谣言四起,蜚短流长。
你不在乎:“你说爱没有错啊,爱是多么伟大。”
那么多伟大的人在等你去爱,我那么卑微,你找我?
“好,好,好。”我只有说,“咱们做朋友了。”
你说:“也好,先做朋友,慢慢来。”
我扶着桌子,差点没休克。
是她们带坏的你。她们是两姐妹,一个叫春美,一个叫春丽。双胞胎,她们的男朋友经常睡错她们。久之,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她们什么都一样,叫床的声音都没有区别,浪得很。她们大我们两届,念初三。是我先认识她们,她们和我一个在外面混的朋友打得火热,总来我们教室找我玩。你一心以为她们是我至交,就去接近她们,寻求支援。
她们笑你,说:“女孩子绝对不能矜持,要放开,放得开。开放开放,就是要放开放开。”
我们在外面看A带,你也跟着来。春美和春丽各自带男人实战演习去了,我也自备了女人,为了你不寂寞,临时给你找个男人陪聊。那男人油嘴滑舌,一个劲往你身上蹭。我让你走,你偏不。管不了,我一撒手,你就给他干了。你的处子之身,丢得不明不白,不干不净。
你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低头看了看沙发上象征你处女身份完结的血迹,你的脸上浮着一丝笑意。我要去揍那个该死的男人,你来阻止。
你说:“我应该谢谢他。小卒,现在我们一样肮脏了,我难道不该高兴吗?”
我拿个酒瓶想砸到那男人头上,你替他挡。血水顺着你的脑门流下来,染红你的白衬衣。我横抱着你,冲到医院。你一路都在微笑,你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我们一样肮脏,我们一样肮脏……”
酸楚难当的我抛洒着泪水,用手紧紧捂着你的伤口。
伤口在头发里,看不到疤痕。你痊愈之后,性情更是张扬到极点,完全没有顾虑了。
因为你失身了,你真的对外开放了。那窗口一打开,什么东西都飞进来了。阿猫阿狗、阿三阿四,统统都在你两腿之间徘徊逗留,如一堆苍蝇。鸡蛋开了条缝,它们就被引了过来。
如果非要我说这辈子有什么愧对你的,就是这件事情了。我不该认识什么春美春丽,不该允许你走进我污浊的生活。你和她们怎么会一样呢?
柳斋,是我害了你。你化成厉鬼来找我吧,你来报仇吧。你应该来折磨我,你必须要让我不得好死!
我做了个梦,在电梯里,你自杀那天通往15楼平顶的电梯里。你和我,我们,就只有我们。电梯停了,灯暗下去,我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你抱着我,你说,一起死吧。我挣扎着,不,不,我不!
我不死,我怕死。有很多美味的食物我没有品尝过,有很多旖旎的风景我没有欣赏过,有很多漂亮的女人我没有拥有过,有很多……
有很多强烈的愿望没有实现过。比如,柳斋,我是说比如,比如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城市。远离柳城,抛弃你的高贵和我的低微。
平等地,我们从头再来。
想想这些年,我是为你打过几次架的。要是你化成厉鬼来追问我,问我这辈子为你做了些什么。我会说,“打架。”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你可满意这样的回答?
都说上天造每个人都是有目的的,可上天难免也有疏忽。他造你来做什么?他造我来做什么?我们简直是他的败笔之作。他造我们的时候一定是糊涂了,酒喝多了,或者肉皮发紧刚被老婆给抽了,然后胡乱地把我造出来。为了弥补损失,又抽了根我的肋骨造了你,派你来修理我。你修理完我了,任务完成了,就又被他收了回去。你上了天了,归了西了!又因为你太恶心,被弄到地狱去了。
造了我们就算了,还把我们分配到柳成,简直是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