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这是一支离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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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二天,我去公司请假。因为当年的年假都用完了,老板很不情愿,但我还是坚持请了两周不带薪的假,然后在公司楼下的旅行社里买了当天晚上飞巴黎的机票。就像妈妈说的,不管他在不在那里,远渡重洋也许真的会让我好受一点。这一次的巴黎之行和两年之前完全是不同的心境,只有我一个人,带着最精简的行李。在飞机上完全睡不着,看了一路的电影,想到过去的一些事情,我就会突然流起眼泪来。早晨飞机在戴高乐机场落地的时候,我已经用掉一整包纸巾,戴着一副可以遮掉半张脸的墨镜。妈妈和强恩还是像上次那样来机场接我,一看到我,她就搂住我的肩膀,一路上都没松开。上了车,她陪我坐在后排,我把头靠在她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总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到了图尔农街他们家里,我说我想睡觉,妈妈带我到早就准备好的房间,关上窗,拉上窗帘,房间陷在黑暗里。我一头钻进被子里,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轻轻地拍拍我的后背,什么也没多说,走出去,在身后关上房门。这一觉我睡了很久,久的足够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今天是几几年几月几号星期几。

惘然间,我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个初秋的早晨,那间半地下室,我第一次在林晰的床上醒过来,他按掉闹钟,为我做早饭。如果真的可以回到那个时刻,我愿意做很多很多事情。如果真的可以,我要从那个时刻开始爱他。但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不是那间干净利落的灰色大房间,而是完全欧式风格的卧室,屋顶很高,布置得颇有古韵,带着点儿象牙色的华丽。我爬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天已经黑了。对面的房子里亮着灯,路上行人、车子来来往往,透着种傍晚时分的悠闲劲儿。时间应该还不是很晚,我的时差好像越调越乱了。房门外面传来很轻的音乐声和说话的声音,如果我愿意,只要推门走出去就可以了,某种巴黎式的生活就开始了。但我不能,不想,也不愿意走到灯光下去,不想让人看到我,跟我讲话,似乎所有娱乐谈话音乐都是与我无关的。接下去的三天,我都躲在黑暗的卧室里,喉咙哽咽,胸口闷到窒息,即使在晚上也只点亮角落里一盏暗玫瑰色的落地灯。我不知道林晰此刻身在哪里,会不会也在河的这一边,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不知道,却又禁不住要去猜想。

我一直盼着能从妈妈那里听到有关林晰的事情,但始终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甚至没人听说过他最近来过巴黎。朱子悦好像也消失了,确切地说是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了。去年十二月的一次不太成功的影展之后,她就离开了巴黎。她的大儿子在这个城市生活,做普通的工作,有个普通家庭,很少和母亲联系。小女儿最近刚刚成为律师,为既没名气也没钱的年轻艺术家打知识产权方面的官司,几乎不赚钱,辗转在欧盟各地,行踪不定。而林晰似乎真得跟那个奇异的、丑陋而又美丽的女人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每次想到这里,我死气沉沉的心就会一下子抽紧。时间渐渐过去,妈妈的耐心磨光了,开始自以为巧妙地转移我的注意力。她带我去美发沙龙,去按摩,去做指甲。我又被打扮起来,在镜子前面重新变成美丽的女孩子,高而且苗条,从头发梢到脚趾甲都一样精致。我从前就不算很朴素,却也是第一次知道身为女人竟然有那么许多麻烦的事情要做,全套演练下来,根本无暇去做其他的事情,甚至连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我变得高兴了一点,被介绍给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都跟我说着带法国口音的英语。我们一起打了两次网球,参加了一个畅销书作家的读书会。

其中一个男的,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看起来有些腼腆,但还算英俊。他带我游览了巴黎,一起吃饭,晚上又约我去看电影。在他提出那个邀请之前,一切都很好很愉快,我却还是回答:“谢谢,对不起,我恐怕不能去。”有些事情在记忆里印得太过深刻,不停地在任何时刻涌上心头,让生活几乎没有办法继续。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躺了很久都睡不着。快十二点的时候,妈妈敲门进来,穿着浅灰色的睡衣躺到我身边来。距离上一次我们这样睡在一起,不知道隔了多少年。我又哭起来,泪腺像坏了的水阀漏了的龙头。我头枕着她的手臂,靠在她身上,吸着鼻子说:“我再也不要爱什么人了。”她搂着我肩膀,笑起来:“胡说,你才多大?二十五岁。你还会爱的,可能还要爱很多次,最后得到一场足够好足够久的爱情。”“但是我不能爱其他人了,我心里全是他,赶都赶不走。”“那就不要赶走他,让他在那里。时间会让他走,或者改变他在你心里的样子。”我摇头,不相信自己会忘记他,沉默了很久之后又问:“他会回来吗?”妈妈似乎已经睡着了,又从浅浅的梦里醒过来,轻声回答:“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好好地过。他一定是去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而你也应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想,如果林晰真的是去做他想做的事情,那么他一定是去看那些他从没去过的特别美丽的地方。他很久之前就说过,一直都没去成,只因为我。那么,我想做的事情又是什么呢?可能许多人都跟我一样,小时候总是觉得将来长大了会做一些特别的事情。我不确定那会是什么,但一定不是考注册会计师资格,面对许多数字,写大同小异的报告;也不是变成诡异妖艳的女子同各种各样的人调情。长大之后,我第一次认真地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在所有适合或者不适合思考的地方出神地想:咖啡馆的落地窗后面、电车上、河边、浴缸里、商店女装部的试衣间、列车轰响而过的地铁站台……二零零五年的六月来临的时候,我两个礼拜的假期快结束了。眼前这个城市从五月份断断续续的罢工当中恢复过来,阳光明媚,露出一点夏天的影子。而我也有了自己的决定。这个决定仅仅缘起自一份私立大学的课程目录,皱巴巴地扔在地铁站绿色的塑胶座椅上。六月十二日,我回到纽约,在最后期限之前往那间学校寄出了申请,在夏天来临之前收到了录取通知。十月份,我就会在巴黎开始读一个为期一年的研究生课程,英文授课,课程的名字是“Gestion des Projets Culturels”(文化事业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