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许争匆匆走进毛邦初家的客厅。毛邦初一个人坐在茶几前,正在独自品茶,他身后的留声机里放着轻音乐。
“毛司令,您找我?”许争鞠躬敬礼。
毛邦初热情地欠了欠身说:“坐、坐,找你叙谈叙谈。好事!推荐你的话高志航今天在会上说了。”许争也一脸兴奋,他坐到毛邦初对面的茶几前,小声问:“怎么说的?”毛邦初给许争倒了杯茶水,也兴奋地说:“这家伙很聪明,他说他需要一个既懂航空又懂生意的帮手,让大家帮他想,想来想去,他就提到你了,说你是军购谈判的高手,曾经为东北军买过德国的容克战机。”
许争把茶杯自己端过去,小心地呷了一口,放下茶杯问道:“定下来了吗?”毛邦初点点头说:“定下来了,幸亏是他提名,这要是我提名的话,肯定会引起周主任的怀疑。”许争也跟着点了点头,他似乎是关心,又带着好奇地问:“周主任信不过你吗?”
毛邦初把刚端起的茶杯又放到茶几上,面色沉静地说:“老头子把我安插到空军,又让他夫人做总署秘书长,就是不想让他独揽空军大权,这层意思他是知道的。所以呢,对我一直心存芥蒂。”
“据我所知,蒋夫人对您也有微词,说您……呵呵……手脚不干净。否则的话,这次出访考察,也不至于让高志航牵头。”
毛邦初淡淡一笑,又略带不满地说:“空军上层的头头脑脑,有几个敢说自己干净?嘴上喊的三民主义,背后都他妈的男盗女娼。”
“有句话我要说给您,这个高志航是一根筋,不是我能左右的。用我们东北话说,给他个屎橛子,拿麻花都不换。”许争又把话题切到高志航身上。
毛邦初听后点了点头,微笑着说:“这点我知道,也领教过。不过,你可以开个价给他。”许争面带难色地说:“我曾经拉他做过生意,钱对他不灵。”毛邦初摇了摇头,俨然一个长者的口气说:“那是你没学过中医,开的方子不对。谁也不是圣贤,老头子又怎么样啊?年轻时,在上海十里洋场,吃喝嫖赌,没有他不好的,现在做了基督徒,律己如圣人,钱不沾,女人更不沾,知道为什么吗?那是他另有所图,图的是坐江山,这是大嗜好。尔等平庸之辈,包括高志航之流,就不必了。”许争边听边点头说:“您这番话对我启发很大。”
毛邦初盯着许争,露出和蔼的笑容,他又拿起茶壶,给自己续上些茶水,放下壶前,看了许争一眼,许争赶紧摇头,示意自己不要茶了,毛邦初放下茶壶说:“你精明得要死,不用我启发,我是让你弄明白高志航,看他到底要什么。”
藤野轮宽临出门时,拔了几根头发,分别摆放在床单、桌子和抽屉的边沿上,而后轻轻推开房门,来到他的车跟前,他又向前后左右张望了几眼,这才坐进车里,开出营区。
行驶了半个小时后,藤野轮宽从后视镜中突然发现有一辆轿车在尾随他前行。他急打方向盘,拐进一条窄巷,后面的轿车也跟进来。
小巷尽头是一道铁门,旁有告示:此路不通。藤野轮宽把车停了下来,后面的车也不得不跟着停了下来,他下车来到后面的车前,拿出证件说:“我是中央航校的藤野教官,您是哪位?”车内的两个人没理睬藤野,司机低下头去,假装修车,旁边的那个人用鸡毛掸子掸着身上和车上的灰尘。
“回去告诉你的上司,你被发现了,如果再跟踪,就换人吧。”藤野轮宽开车走了。
藤野轮宽来到日本领事馆前,下车后,朝前后左右望了几眼,确信没有人跟踪,才缓步迈上台阶。日本驻上海领事馆副领事岩井英一步下楼梯。他看了下表说:“尊敬的教官,你比约定时间晚了27分钟。”藤野轮宽斜了他一眼说:“岩井君,你可能忘了,我的时间表属于中国空军。”岩井英一也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我也要提醒你,你是日本帝国的空军教官。”藤野教官略低下头说:“谢谢,我很清楚我该怎么做。”岩井英一也换成热情的口气,请藤野坐下,但藤野轮宽没有落座,说:“我想尽快结束我们的会见。这个月,我已经是第三次来领事馆了。在南京军统的词典里,领事馆和特务机关几乎是同义词,您明白我的意思。”
“你是说,如此频繁的会见,会给你带来麻烦?”岩井英一坐下后,扬着头问。
藤野轮宽点点头。
“我欣喜的是,每次会见,你总能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藤野仍然保持冷静的态度,他说:“这是误会。如果你是海军省的人,会知道我的价值不在这。我是日本最优秀的飞行员之一。”
“你可能不知道,这次会面是应海军省的要求。”
“是召我回国吗?”藤野轮宽惊奇地问道。
岩井英一摇了摇头说:“让你做好回国的准备,但不是马上。这次我是想听听关于高志航的情况。”藤野轮宽在地上来回走了一圈,停下后,他若有所思地说:“作为同行,我必须承认,即使在世界范围内,他也是最优秀的飞行员之一。一旦中日开战,他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对手。”
“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根据我们的情报管道,南京航空总署准备让高志航率队出国考察,这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是要购买一批战机,总额将近三亿美元。”
藤野轮宽摇了摇头说:“这是他们的防务机密,我一无所知。”
“我们无法阻止他们的军购行动,但我们可以巧妙地施加各种影响,让这次军购行动按我们的意愿进行。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美国的霍克-3排除在他们的采购清单之外。按海军省的说法,美国霍克-3战机无论火力还是机动能力,都是日本战机的克星。”
藤野轮宽面带难色,他把手摊开在胸前,坦率地说:“我在这方面不会有任何作为。除非他们征求并采纳我的看法,否则,这个可能性几乎是零。”
“据我们的调查,你在中国空军建立了很好的信誉,特别是你和高志航,几乎算得上朋友关系。”岩井英一倒上一杯茶水,再次示意藤野坐下来。
“你们把中国人想得太天真了,因为我是教官,他们对我很尊重;又因为我是日本教官,他们在尊重之外,对我严加防范。至于高志航,我的印象是,他不是忠实的国民党党徒,但他是十足的民族主义者。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像中国古语说的英雄相惜。”
岩井英一很失望地摆摆手说:“好吧,进入下一个问题。海军省很想听听你的评估,中日空军如果交手,在最乐观的情况下会是怎样一种结果?”藤野轮宽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朗声说:“日本陆军、海军共有战机2800架,相比之下,中国只能算袖珍空军,除了失败,我想不出还有另外的结局。”岩井英一笑呵呵地说:“我不是问这个,中国空军的败局是一定的,这个连蒋介石都不会怀疑。内阁关心的是,中国空军到底能抵抗几天?”
“几天?我没听错吧?为什么不是十几天,甚至几个月?”藤野惊奇地问。
“日本空军信心满满,最近给内阁提供了一份报告,从实力对比看,认为彻底摧毁中国的空军,最多只需要七天,而乐观的说法,三天就够了。”
“如果指望奇迹发生,为什么不把中国人也算在内呢?”藤野轮宽淡淡地说。
“你是说,中国空军也有可能发生奇迹?”
“当然。我在中国空军执教六年了,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们。我们要考虑到一个事实,比如强盗冲到我家里……”藤野刚说到这里,便看到岩井英一的脸色变了,他沉下脸,目光中透着一种杀气说:“我忘了告诉你,我的另一个身份是日本特务机关长。”藤野轮宽赶忙赔着笑脸解释说:“对不起,我找不到更合适的比喻。如果强盗冲到我家里,即使我是个懦弱者,也会变得无比坚强,因为家是我的全部。”岩井英一听后,略微摇了摇头,脸上挂满失望的情绪,他带着批评的语气说:“尊敬的教官,在我们谈话的大部分时间里,你给我的印象很消极。”
“不是消极,是忧虑。最近的事态表明,日本内阁的胃口并不止于东北和华北。”
“那又怎么样?我们一直准备蒋介石翻脸的,可事实不是这样。他还在找各种机会和我们谈判,想把关东军的皮靴留在华北。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爱。”岩井英一说完放声大笑,他的笑声从窗口飘出去,传得很远,把在门口负责警备的人都惊得回头观望。
藤野轮宽被他笑得有些激动,他注视着岩井英一,等他笑够了,才面带忧虑地说:“你们以为蒋介石是软骨头吗?会把整个支那拱手送给我们吗?错!大错特错!他是慑于皇军的战斗力,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尽可能往后拖。尤其是,卧榻之侧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共产党,这是他最不放心的。中国的古训是,天不可有二日,国不可有二主。一旦消灭了共产党这个异己,他会掉过身来,和我们宣战。老实说,我不愿意看到这一天,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向陆军省、海军省转告我的看法,支那战事,当止则止。用中国话讲,叫见好就收。”
岩井英一脸上又显示出不耐烦的神情来,他反问道:“‘一鼓作气’也是中国话。”藤野轮宽没去跟他较劲,只是按自己的话题进行着,还是以刚才的口气说:“问题是,我们到底有多大胃口,吃得下吗?东北加上华北,面积相当于几个日本,这对大和民族已经足够了,支那人似乎也能容忍。如果再往前走,等于挑战支那人的忍耐力。”
“支那人的忍耐力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岩井英一以讽刺的口气说。
“依我的看法,他们的忍耐力在黄河以北。黄河是他们的母亲河,一旦过了黄河,他们会发疯的。”
“那又怎么样?”
“迫于全国舆论的压力,蒋介石想不打都不行。那意味着战争会全面爆发,到了那时,整个支那会变成一个大泥沼,我们想拔腿都难了。”
岩井英一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他沉默半晌才说:“你这番话,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赢得日本内阁文官的同情。遗憾的是,那些文官已经失势了,现在内阁主事的,几乎全是主战派的军人。”
藤野轮宽又开始在地上踱起来,岩井英一也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兴致,他们沉默半天后,岩井英一说:“我们的会面可以结束了。”藤野轮宽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帽子说:“我来的路上,有辆车一直跟在我的身后盯梢,如果他们问我来领事馆做什么,我该怎么说?”岩井英一听后呵呵笑起来,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说:“随便你,在现在的形势下,他们非常怕惹起事端,不会把你怎么样。”藤野轮宽把帽子扣在头上,正要告辞,岩井英一拉了他一下说:“对了……有个人知道你来,很想见见你。”说着他按动桌下的电铃,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善次郎身着便装走了进来。藤野轮宽愣了一下,善次郎朝藤野轮宽一个深鞠躬说:“很高兴见到藤野教官。”岩井英一起身往外走去,边走边说:“我知道你们有师生之谊,给你们五分钟好吗?”
“先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藤野问。
善次郎面带喜悦地说:“台湾木更津联队,已经是机长了。”藤野轮宽点点头,用赞赏的口气说:“祝贺你,我曾经说过,你天生就是当飞行员的料。”
“谢谢教官的夸奖。在木更津联队,至少可以数出五个您的门生,其中有两个是从奉天航校毕业的。”
“我很怀念在奉天的日子,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啊。”藤野轮宽感叹道。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还待在南京?”
“这是九一八之前的事,是国与国之间的协议。就我本人而言,我只能说,我很喜欢这个职业。”
“依学生的判断,您在中国最多还能待上半年。”
藤野轮宽很吃惊地看着善次郎问:“怎么见得?”善次郎往前跨了一步,低声说:“我这次来,是执行一项绝密任务。”藤野轮宽也环视一下门口,低声问:“跟空军作战有关是吗?”善次郎点点头说:“对不起,我只能笼统地承认,具体内容连日本领事都无权过问。”
藤野轮宽往后退了两步,与善次郎之间拉开距离,他说:“既然这个话题敏感,那就换个话题吧。
“我很关心一个人,此人就在南京。”善次郎说。
“是高志航吧。你是怎么知道的?”藤野轮宽微笑着说。
“我在台湾报纸上看到的,说他那个贴地倒飞让世界空军为之一惊。”
藤野轮宽点点头,由衷地说:“这是事实。连我都非常惊讶。”
善次郎还想问些关于高志航的情况,他刚要张嘴,岩井英一推门而入,他很武断地说:“对不起,你们的谈话该结束了。”善次郎不得不再次向藤野轮宽鞠躬说:“多保重,学生期待和您有相聚的那一天。”
善次郎离开后,藤野轮宽也跟着告辞。他出了门口,便看到有一辆蓝色轿车在不远处停着。他上车后,刚启动,见那辆蓝色轿车也启动了,他便使劲踩下油门,一路飞奔,并不时从后视镜观察着。
蓝色轿车赶上来,与藤野轮宽同行着。
藤野轮宽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奋力超车,但怎么也甩不掉对方。这时迎面驶来一辆载货的卡车,尾随的轿车突然蹿了上来,猛打方向盘,将藤野轮宽的车别向道路中心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