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菜炒出来了,沈以琴用筷子夹了一口菜放入嘴里,边嚼边说:“看你掂勺的样子,你简直像个正宗的厨师。”葛莉儿笑着说:“我在东北不是没事吗,去年拜一个城里的师傅学炒菜。”沈以琴惊诧地问:“学炒菜干什么,开饭馆?”葛莉儿摇摇头,小声地说:“这是秘密。法国人说,你若拴住了男人的胃,这个男人就彻底归你了。”沈以琴点头称是,说:“确实如此,等我娶了媳妇,一定把这个秘密告诉她。”葛莉儿换成一本正经的神情对沈以琴说:“中尉,娶媳妇之前,应该找你那个当司令的哥哥,先把你提拔一个什么长呀。”
“看来你对中国军队很了解。”沈以琴笑了笑说。
“是志航告诉我的,中国讲究子弟兵,一是亲戚,二是老乡。”
“可我那个哥是共产党,我们是兄弟阋于墙,懂吗?就是哥俩在自家院里往死里掐,上次见面,我俩都动枪了。”沈以琴有些伤感地说。
葛莉儿哦了一声说:“中国的事情,我好像永远不能理解。日本人都打进家门了,为什么国共两党不能和解?”沈以琴听后皱了下眉头,感叹道:“这叫宁赠外邦,不予家奴,这也是中国人的一贯作风。”葛莉儿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笑着说:“我就懂民以食为天,帮我端菜!”
大家都围着桌子坐好后,李桂丹端起酒杯冲着葛莉儿说:“我比子恒大两岁,叫你弟妹吧,我代表东北老乡欢迎你来南京。”阎海文、刘粹刚跟着站起来,举起杯子。沈以琴也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代表四川老乡。”葛莉儿刚要拿起酒杯,又放下了,怯怯地看着高志航,见他阴着脸不说话。她知道丈夫在为什么生气,便不敢表现出高兴来。阎海文看到这个情景,用胳臂肘拐了一下高志航说:“干啥呀这是?我们是来喝喜酒,不是来看你脸子的。不就当教官了吗?”
“志航,其实我比你还难受,我跟你说了,路上很难走,我能把友良带来已经很不错了。”葛莉儿小声劝慰着,也是给自己开脱着。
“别提这个。”高志航大声地喝令着。
葛莉儿不再吱声了,大伙也都低着头吃菜。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好在这时李耳端一锅粥进来了,他嚷嚷道:“粥好了。”阎海文赶紧接过话茬说:“嫂子,除了酒就是粥,你今天是想灌我们一个水饱啊?”
“你们别喝瞎了,这可是通化的西江贡米。”葛莉儿认真地提示着。
高志航一听说是贡米,便立即不悦地说:“你做瞎了,怎么能熬粥呢?”
“这是大老刘特意带给你的,就弄了一小口袋,只能熬粥。”葛莉儿小声解释着。
沈以琴喝了两口,大呼起来:“我的乖乖,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喝的大米粥。”大伙听到他喊叫,也都低下头去喝粥。高志航也跟着喝了一口,放下碗,骂道:“妈的,这个大老刘没安好心。”李桂丹抬起头来问:“大老刘是谁?”
“鞋匠,和我一个村,我这双鞋就是他给我特制的。”高志航把腿抬起来,指着脚上的鞋说。
李桂丹看了一眼高志航的脚,摇了摇头说:“你这人毛病,捎东西给你,你还骂人家。”
就在高志航一家和朋友相聚狂欢之时,副官领着藤野轮宽进了毛邦初的办公室。藤野轮宽进门后,将一份辞职书双手递交毛邦初说:“总队长,这是我的辞呈,请您帮我转达有关方面。”毛邦初感到很意外,看了一眼辞呈说:“不知藤野先生何意,至少是目前,我们没有辞退您的意思。”
“笕桥是中国空军的机密重地,我不可以久留。”藤野轮宽很真诚地说。
“你也知道,外教不是你一个,还有美国人、德国人。”毛邦初也真诚地挽留着。
藤野轮宽特别强调说:“我和他们不同,我是日本人,目前尚有军籍。”毛邦初呵呵笑起来,他一边拉着藤野坐下,一边安慰他说:“我能理解藤野先生的心情,不过,只要中日之间不宣战,您就不必多虑。何况,据我所知,您对中国还是很同情的,这难能可贵。”
“蒙总队长夸奖,不过,我还是恳请辞职。”藤野轮宽固执着。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日军已经大举进犯贵国的察哈尔,学员的情绪都很激愤,我每次走上讲台的时候,都能感受到敌意。还有,我每次上街的时候,总是有人在背后跟踪我,这个也不是我想要的。”
“你怀疑有人在跟踪你?你能肯定吗?”毛邦初扬了下眉毛。
藤野轮宽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他说:“我受过反跟踪训练。”毛邦初却摇了摇头说:“您不必在意,即使真有这种情况,那也是为了保护您。”藤野轮宽苦笑了一下说:“不会这么简单,我怀疑你们的特务处已经把我列入了黑名单。”
毛邦初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到藤野跟前,亲热地说:“我想你多虑了。跟你透露一点消息吧,何应钦先生去了北平,正在跟贵国驻华北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秘密谈判,如果何梅协议达成了,中日之间完全可以止战。到了那个时候,你的情况自然会有改善。”
藤野轮宽惊愕地看着毛邦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总队长阁下,容我说一句,您太乐观了,止战是不可能的。”毛邦初哦了一声,赶忙问你怎么知道,藤野轮宽说:“这仅仅是我的判断。”
“满洲国已经成立了,日本人还想怎么样?”毛邦初有了丝气愤地问。
“不错,满洲已经划入了帝国的势力范围,也正因为这样,日本需要在满洲之外建立一个战略缓冲地带,以确保满洲的安全。”
“你是说,这个战略缓冲地带选在河北?”毛邦初惊愕起来。
藤野轮宽摆摆手说:“河北太小了,我想应该是整个华北。”毛邦初似乎被吓了一跳,他盯着藤野的脸,愤怒地说:“哦,先占了我们东北,为了确保东北的安全,还想要我们的华北,华北的安全怎么办?是不是还要建立一个战略缓冲地带?这简直是混账逻辑!”
藤野轮宽沉默片刻,点着头说:“是的,混账逻辑,我承认。不过,这在军事战略上是正确的。”
“日本国内有人跟你吹风吗?”毛邦初警惕地问。
藤野轮宽赶忙摆手说:“不,我说了,这仅仅是我本人的看法。”毛邦初狡黠地笑了笑说:“你说的不是实话,一定是有人跟你吹风。”藤野轮宽的脸色急得有些涨红,说话也提高了语调,“我的电话,包括我和日本的往来信件——如果我猜得不错——都已经被你们的情报部门监控了。你可以问他们。”
“可你每月都要去一次日本驻上海领事馆。”
“这是必需的,我是日本空军教官,必须每月递交一次工作报告。你们当初聘我时,我已经声明了这一点。”
“我怀疑你辞职不是个人行为,而是日本官方的决定。”
“恰恰相反,领事馆的人一再劝我,让我安心任教。”
“哦,原来是这样。你怎么看?”毛邦初又恢复到平静的口气问道。
“我是日本王牌飞行员,日本空军不会轻易动我。一旦有动我的那一天,中日大战怕是在劫难逃。”
毛邦初眼睛微闭,频频点头说:“既然你们领事馆都说了,你还是安心任教吧。老实说,你除了讲课,也是我们观察日本的一个小小风向标。我倒想看看,日本国什么时候调你回去。就这样吧,回去好好工作。”
藤野从毛邦初的最后一句看似鼓励的话中,听出送客的意思,他便赶忙起身告辞。他出来后,在街上闲绕了两圈,总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他,这个人像幽灵一样,让他心惊,也心烦。他在回公寓的路上,突然想到高志航有了新家,自己是应该过来庆祝一下的。他便拐进了秀月街。
来到高志航新家门前,藤野敲过门,李耳把门打开,他认识这位日本教官,所以没通报,就把藤野让进屋里了。两个人走到里间屋门口,李耳才冲着里屋喊了一声:“藤野教官来了。”
大家都在喝酒说笑,听到喊声,便停下来,向门口望去,见藤野就站在李耳的身后,大家纷纷站起来。高志航拉过葛莉儿往门口走了两步,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日本的藤野教官,这是我的夫人葛莉儿。”
藤野轮宽将一份礼品盒递给葛莉儿说:“听说你来了,不成敬意。”葛莉儿看了丈夫一眼,征求他的意见,看高志航微微点头,葛莉儿便收下礼品并致谢。
高志航请藤野入座,藤野轮宽看了一眼桌上的人,犹豫着不肯上前,说:“我还有事,免了吧。”
这时葛莉儿已经拿来了酒杯,给藤野满上酒,众人也跟着劝说,藤野轮宽觉得盛情难却,便坐下来说:“那就按中国的习惯,我自罚一杯。”藤野轮宽刚要举杯,被李桂丹一把抢下酒杯,李桂丹说:“光喝不行,得弄两句。”藤野轮宽情绪突然低落起来,他说:“不瞒诸位,我刚递交了辞呈。”大伙都把目光集中到藤野的脸上,高志航问:“你是来告别的吗?”藤野轮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说:“总队长虽然暂时挽留了我,不过走是早晚的事。我想告诉诸位,我一生中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教过的中国弟子,最终为了保卫国家,不得不同日本交战。”
众人都沉默起来。酒桌上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藤野轮宽站起来,向众人鞠了一躬后,提出告辞。大家也都觉得此时再挽留他,彼此都很难堪,都站起来,挥手相送。
高志航送藤野轮宽到门外,两人互望了一眼,彼此无言,意味复杂。
“听说明天有你的课,讲空中机动。”藤野轮宽问。
高志航点点头。
“我能听一听吗?”藤野轮宽又问。
高志航又点了点头。
藤野轮宽刚步下台阶,高志航在身后说道:“等等,你真的想走吗?”藤野轮宽转过身来说:“这不是我想不想,在目前的局势下,我的处境很尴尬。假如注定要走,我为什么非要拖到将来呢?”高志航歪着头看着藤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比你更了解日本军方,在我看来,日本军方已经疯掉了,中日之战已经不可避免。如果一切都像我预料的那样,我不能不遗憾地指出,中国并不是完全无辜的。”
“我也不能不遗憾地指出,你这种说法近乎无耻。”高志航激愤地说。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中国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助长了日军的骄狂。”
高志航没再吱声,他目送着藤野轮宽迎着傍晚的秋风,走去小巷深处。等他回身时,见众人涌出家门。他赶忙招呼:“怎么说走都走了?”阎海文在走到高志航身边时小声地说:“嫂子还等着给你擦枪呢。”众人听后都大笑起来,但这笑声中,弥漫着一种不欢而散的成分。高志航抬腿给了阎海文一脚,向他们摆摆手,再次目送他们离去。
高志航进屋后,坐到椅子上,目光死死盯着葛莉儿。吓得正在收拾碗筷的葛莉儿有些不安起来,她用法语小声地问:“亲爱的,你怎么了?”高志航还是不吱声,他冷不防把葛莉儿抱起,扔到床上,并迅速扒着葛莉儿的衣服。已经两岁的高友良受到惊吓,哭喊着,高志航回头冲着女儿说:“小东西,爸爸顾不上你了。”
葛莉儿感觉有些突然,有些不适应,她用法语大叫着:“你要干什么?这可是光天化日。”高志航哈哈大笑起来,小声地说:“到了床上,不要说法语。法语的床上表达,远不如汉语丰富。比如他们说了,我的枪锈得不轻,快要拉不开栓了。”
葛莉儿似乎明白了此话的意思,用双手捂住脸。
这个白天,高志航两个人把它过成了夜晚,两个人几乎没离开过床。而这个夜晚,他们又过成了白天,两个人差不多说话到半夜,他们在彼此叙说着分别后的相思之苦。后来还是葛莉儿提醒,“你明天还要去上课,早点睡吧。”两个人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