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两个人的酒也喝得索然无味了。许争掏出一块大洋扔在桌子上,两个人便出了酒馆。高志航把摇摇晃晃的许争扶上车,许争醉眼蒙眬地说:“我忘了问,那个葛莉儿怎么样?”高志航边开着车边说:“让我扔在了乡下,孩子都六个月了,我还没看着。”许争指着高志航骂道:“你小子太他妈的不够意思了。”高志航嘻嘻地笑着说:“是你们这些当官的不够意思,我请假报告都打了好几次了。”
“你不知道,都是那个该死的中原大战,少帅放话了,飞鹰大队一个不准动,24小时待命。”
“以你的判断,少帅能参战吗?”
“肯定参战,养兵就是打仗的,不打仗吃什么?”
“可一点迹象没有,今天的报纸还在讲东北军中立。”
“那是鸭子凫水——脚在底下忙活,你我看不见的。我猜,他还在吊两边的胃口,等价码给足那天,东北军肯定进关。”
高志航又试探着问:“他会帮着阎锡山打老蒋吗?”许争摇摇头说:“应该不会吧。”高志航点头说:“我猜也不会。南京是正统,讲的是三民主义。”许争还是摇头,“这跟正统无关,跟三民主义也无关。打仗打的是实惠。听韩复榘的副官讲,阎锡山为了拉拢韩复榘,给他下面的人塞了不少小钱,也就是打个麻将喝个花酒,这些人当面都说谢谢,出了门,都骂他老娘们。我想在少帅身上,他纵然下本钱,也比不过老蒋。只要老蒋给足价码,少帅肯定站在老蒋这一边。”
“报上说,韩复榘的部队已经列队在阎锡山的旗下,东北军真要开上去了,你我可就成了冤家。”高志航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兄弟,你看的什么时候的报纸?老蒋早就拉拢了韩复榘,等东北军进关那天,说不定我们就在一条战壕里。”许争笑着回答。
高志航先把许争送回到飞鹰队,自己才驾车回家。开门时,发现门缝里有一封信。他便急不可耐地拆开了。信是葛莉儿用法文写的,里面包着女儿高丽良的照片。他深情地吻了一下照片上的女儿,才开始看信。
“子恒,婚后别离,已经一年多没见了,昨天梦到中俄开战,你驾机去了俄国,说要轰炸彼得堡,这令我非常忧伤,把枕头都哭湿了。前几天大老刘回来,我让他捎去女儿的照片。你妈管丽良叫小鳖犊子,起初我听不惯,到后来我也叫她小鳖犊子……”
读到这儿,高志航扑哧笑了,又拿起女儿的照片来,冲着照片上的高丽良大喊:“你这个小鳖犊子!”
高志航拿着照片端详了一阵子,越看越觉得看不够,便爬起来,找了个镜框,把照片放好,摆在床头上,与他和葛莉儿的那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之后,从抽屉里取出纸笔,伏在桌上,开始给葛莉儿写信。他也是用法语写的,因为这封信还得让大老刘捎回去。
“……按我们乡下的习惯,我应该叫你小鳖犊子她妈。我愉快地告诉你,下个月第一周,我们有个单机训练科目,我会在空中和你见面,遗憾的是,我没法拥抱你。关于中原战事,大队每天都有传报,队里已经备好了六天的干粮,随时准备开赴前线……”
到了高志航与葛莉儿约定的这天,天公也跟着作美,万里无云,阳光和暖。葛莉儿背着襁褓中的高丽良老早就等候在当院中,高家的人都知道今天高志航要开着飞机回来探家,也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屋里等待着。上午十点多钟,忽然从远处传来飞机的声音,西半天上,一个小黑点渐渐变大,直奔三棵榆树的上空。葛莉儿大声叫道:“妈,爸,他回来了。”
家里人都跑出来,李春英抬眼向天空看了看,说:“你怎么知道就是他?老大他们军队那么多飞机,背不住是别人呢。”葛莉儿肯定地说:“就是他!我感觉到了。”她神情笃定而兴奋,把背上的高丽良交给李春英,扯下晾衣绳上的花窗帘,抬腿跑出院子,一路摇着窗帘高喊:“高志航——高志航——”
李春英抱着孩子,小声对身边的高焕章说:“这可咋整?快魔怔了,见到飞机就喊高志航。”
飞机里的人确实是高志航,他让飞机折了身子,从这个角度,恰好望见扯着窗帘疾跑的葛莉儿。他拉了操纵杆,机头向下俯冲。快接近地面时,突然翻转过来,居然成了贴地倒飞。他的这个动作吓得葛莉儿都差声了,两手捂住眼睛,嘴里喊道:“完啦、完啦……”
大头朝下的高志航也被自己的这个动作吓了一跳,他猛拉操纵杆,飞机翻转过来,重又跃上天空。他抖动机身,朝地面高喊:“葛莉儿,我看见小鳖犊子了。”
葛莉儿的呼喊声和飞机的轰鸣声引出村中老少妇孺,高铭新跑到葛莉儿跟前,眯着眼看着天空,说:“嫂子,是我大哥吗,你不会看走眼吧?”
“就是他!小鳖犊子她爸。”葛莉儿气喘吁吁地说,引得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
葛莉儿使劲挥舞手中的花窗帘,像个指挥官,空中的高志航随着葛莉儿的花窗帘,尽情地翻滚、倒飞、急转弯、抖动翅膀。有一次飞机头垂直向下,陡然下滑,眼看就要扎地了,又掉转机头,箭一般直射天空。
看热闹的人们吓得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欢呼雀跃。人们议论纷纷。
“这是显摆给他媳妇看呢!”一男子说。
“你显摆一个看看?这叫能耐。”另一老年男子说。
“真好看,我家公鸡发情就这个样子。”一年轻媳妇痴痴道。
“你眼馋了?”另一妇女撇嘴道。
李春英把高丽良举过头顶,破着嗓子朝天上大骂道:“老大,看一眼你的小鳖犊子!你没心没肺的,孩子都五六个月了,就不知道回家看一眼?!你个黑心的玩意!你死在奉天得了,回来显摆什么?!”
李春英转着转着,突然跌倒了。她跪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
高铭新来到李春英跟前,小声地劝说:“妈,别骂了,我哥又听不见。”
“我就骂!养他这么大,迷了魔了的,就知道摆弄飞机,飞机能当吃能当穿,还是能蘸酱?”
围观的人们听到李春英的骂声,开始偷着笑。
“你再骂,人家就笑话你了。”高铭新上前来拽母亲的胳膊。
李春英嘟囔着:“我这是骂吗?你哥要上前线了,你们也不知道愁。你以为他是闲的?我是看懂了,他这是回来告别的。”说着,她身体软下来,蹲在地上偷偷地抹着眼泪。
高铭新默默接过高丽良。老疙瘩在旁边突然惊呼:“看,我哥放屁了!哎呀妈呀……”
空中,战机尾后划出一道弧形白烟,人们都在开怀大笑。
人群中的一个老者捻着胡子说:“这玩意儿啊,不喂粮食不吃草料,就能在天上飞,就不知能不能顶枪炮用?”高铭新听后便对老者说:“飞机上有机枪大炮,我哥说了。”老者不服,说:“那是唬人哩,飞机上就他一个人,谁放枪谁放炮?你哥长八只手啊?”有人跟着附和说:“就是、就是。你哥要是开枪放炮,飞机还不得掉下来,刚才有两次我看就挺悬的。”高铭新涨红了脸,没词了。就在这时,空中响起了枪炮声,一串炮弹呼叫着,将河对面高岗地上的一块巨石击得粉碎,溅起一片粉尘。人群里一片惊呼声,有些人吓得趴到地上了,高家的人发出一阵欢叫。高铭新抱着孩子朝老者瞪起眼睛,问他怎么样,老者十分感慨地说:“真是神器啊!东北军有这玩意,咱就不怕小鬼子了。”
空中的高志航扬长而去,葛莉儿看到后,跑下高岗地,一路呼叫着,追随着飞机跑向草甸子。她一脚迈进了沼泽地,拔不出腿来了。她只好挣扎着,用法语冲着天空喊着:
……我把整个心、肝、灵
都交给你去主宰
你是我最后的灵魂之梦……
高铭新和老疙瘩跑过来,两个人费力地将葛莉儿拉出来,架起满身泥浆的嫂子朝村中走去。高铭新边走边问:“嫂子,你刚才说的什么?”葛莉儿脸上荡着幸福的笑容,说:“你不懂,那是雨果的诗,关于爱情的。”
奉天火车站广场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并显得有些拥挤,报童们拿着一叠报纸,在人群中穿梭叫卖:“最新消息,张学良通电拥蒋,率20万大军入关作战,阎锡山马上就完蛋了!”站台上,涌进来一队队士兵。尖厉的哨声、潮水般的喧嚣、骇人的口令、粗俗的俚语、亲人送别的呼喊、火车汽笛的长鸣……这一切构成了东北军出征的特别景观。
一列满载士兵的火车出发了,军乐队奏响军歌。
又一列火车进站,站台上很快又潮水一般涌上另一拨士兵。
在站台稍远的地方,张学良和于学忠正在小声密谈。
“学忠,东北军曾经三次入关作战,名声都不大好。这是第四次入关,我不想和阎锡山、冯玉祥打死仗,结怨不说,老百姓也跟着倒霉。要让关内各界清楚,东北军此次出兵,完全是义举,是为了中国的和平。我坐镇北平,前方的事,就委托给你了。”
“卑职明白。我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一枪不放,不战以屈人之兵。”
“一枪不放当然好,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想过,万一用兵,我在娘子关做佯攻之势,另派一支劲旅直逼山西,造成直捣阎锡山老巢的势头。那老东西只要乱了阵脚,战局很快就会明朗。”
张学良很满意地点着头,他再次和于学忠握手,并抬起左手在于学忠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