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的命令向队伍后面传过去,坐在地上休息的士兵都站了起来,蜿蜒的部队如同负伤的长龙一般朝田家镇方向开拔。张定海赶忙把雨披拿起来,走过去递给陈锋,没想到陈锋大大咧咧地摆摆手,“张兄,送你做个纪念吧,咱们抗战胜利之日再见。”
陈锋说完利落地上马,啪,行了个军礼,然后招呼队伍里面几个骑马的士兵,一行人纵马疾驰,消失在雨雾中。
拆房
张定海手搭凉棚目送着陈锋的背影消失,长长的队列从张定海身边经过,尽管破衣烂衫,但却军容严整,有序地朝前方开拔。
张定海示意自己的部下出发,兄弟们抬着伤员跟着陈锋的部队一起朝上游走。一直走到快中午的时候,终于到了阵地的南岸。兄弟们找出藏好的小船,分批分批渡江。第一拨过江的是伤员和阵亡兄弟的遗体,后面的兄弟也都陆陆续续地分批过江。
等过了江走到阵地外围,张定海一愣,只见阵地上多处巨大弹坑,闻上去还有刺鼻的硝烟味。张定海找到留守的丁晓峰询问:“日军轰炸了?”
“嗯,四架飞机,部队没有想到下雨还有轰炸,没注意防空警戒,牺牲了七个兄弟。”
张定海皱褶眉头,走到阵亡兄弟身边,突然发现一个兄弟脚上没有鞋子,而且明显是被人剥掉的,是左脚的鞋子。
“他的鞋是怎么回事?”张定海厉声喝问。
“长官,我的鞋坏了,就……”一个着陆军军服的兄弟怯生生地回答,他个子不高,看上去面黄肌瘦的,军服脏得看不清布丝,一支脚穿着草鞋,另一支脚穿着日军的猪皮鞋。
张定海心里一怒,但对方是兄弟部队增援过来的,又不好爆发出来,只得把声音压低;“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长官,我叫顾老三。”
“滩头有日军的尸体,怎么不去扒他们的鞋子?”
“长官,我找了,都让老兵扒光了。再说,长官,我,我,我害怕死人,长官。”顾老三的眼神里充满了怯懦。
张定海火冒三丈,但还是强迫自己忍住了,他走到伤兵边上说道:“兄弟,你晚上就要被抬下去了,能不能把鞋子脱下来。”
伤兵是张定海手下的老兵的,立马脱掉了自己的鞋子。张定海捧着鞋子走到顾老三身边,一声不吭往地上一扔。顾老三被张定海吓得有点哆嗦,连忙脱下鞋子,给光脚的遗体套上,然后怯生生地穿上张定海扔过来的鞋子。
张定海咳嗽一下,然后说:“所有人听着,以后除了弹药、枪支,牺牲的兄弟身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许动。他们活着的时候,是我们海军的兄弟,他们死了还是咱们的兄弟,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大伙齐声答应道。
张定海狠狠瞪了一眼顾老三,然后继续检查阵地。这次日军的空袭给阵地的工事造成了不同程度损毁,看来必须修整工事。加上滩头的拦阻工事没有完全修好,还需要拆房子找木头。
“长官,这工事看来得修。”丁晓峰跟着张定海身后说。
“修是得修,但这一带没有树,就算有树咱们也没时间现砍,看来还得到后方拆房子。”
“拆房子?是要木材吗?”丁晓峰问。
“嗯,修工事大量需要木材、石材。”
“那我去吧。”
“你身体怎么样?行不行?”
“没问题,现在你让我把巡洋舰拖上岸都搞得掉。”
张定海淡淡笑了笑,指着丁晓峰的鼻子:“你小子,唉。”
丁晓峰带了二十多个弟兄到后方拆房子去,因为日军进犯,很多老百姓都撤走了。所以以前部队都是找撤走的老百姓的房子拆。只是这一带瓦房不多,多为草房,而草房房梁太细,拆回去没法修工事。
瓦房越拆越少,撤走的老百姓的瓦房几乎都拆完了,再拆只能拆掉村里的村公所或者是祠堂了。丁晓峰很是发愁,带着兄弟们挨个房子转悠,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等到了村子的东边,只见一个院子门口站着一个大爷,看上去年纪已经七十岁上下了。
大爷远远地看着丁晓峰,然后招呼丁晓峰过来。丁晓峰指指自己,大爷点点头,示意就是招呼他的。
丁晓峰一头雾水地走了过去,然后问道:“大爷,鬼子要打过来,您赶紧带着屋里的撤到后方去吧。”
大爷指指耳朵,“老总,大点声,听不真。”
丁晓峰趴到他耳朵边上又说:“大爷,日本鬼子过来了,要打仗,您赶紧到后方去。”
大爷摆摆手,声音很宏亮:“日本鬼子怕啥,我土埋半截了,拿把锄头跟狗日的玩命。”
丁晓峰被大爷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大声问道:“你屋里人呢?”
大爷说:“汉口,坐船,到四川去了。让我走,我不走,这是我的土地,凭啥走。”
丁晓峰心里想,这老头脾气还挺倔,等后面送给养的上来,让他们把大爷带走吧。想到这里丁晓峰对大爷说:“大爷,你先忙着,我带兄弟干点活。”
“老总,你们是不是在找木头啊。”
“是啊。”
“来来,拆我们家房子。”说完大爷往院里走,只见院子里是三间瓦房、两间草房,大爷指着瓦房说:“前年刚起的,木料都是好木料啊,老总,我知道你们拆房子是搞木料,扛回去修战壕,前几天你们的人都学给我听了。”
听到这里丁晓峰好象嗓子被堵住了一样,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拆老百姓房子纯属无奈,因为要做工事守阵地。现在真有老百姓主动说拆了自己的房子,丁晓峰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爷,拆了房子您老住哪儿啊。”
“草房,拆了住草房。”
“大爷,看着天要入秋了,草房湿气大,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大爷有些激动,手直哆嗦,指着丁晓峰说:“国家都没了,房子留着还有什么用,我土埋半截了,看着来回的过兵,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好不容易来了打鬼子的队伍,别说房子了,拆了我这把骨头,老总要用,只管拆。”
丁晓峰被大爷说的哑口无言,遇到这么个倔老头,大家都没了主意。看着丁晓峰闷葫芦不说话,大爷走到一间草房里面,看上去是厨房,还冒着烟呢。大爷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结果吓了丁晓峰一跳,大爷手上拿着一根燃烧着的劈柴,走到窗户边上就点着了窗户纸。
丁晓峰连忙走过去要夺,大爷反应倒不慢,用劈柴指着丁晓峰:“老总,别过来,你不拆,我就烧给你看。”说完大爷就要烧另一扇窗户。
丁晓峰一步上去,拉住了大爷的胳膊,“大爷,您老别闪着身子,我拆,我拆还不行吗。”
大爷眉开眼笑,咧着牙掉光的大嘴,哈哈笑了起来。丁晓峰发现自己上当了,大爷是用激将法。
“老总,你就拆吧,几间房子算啥,打跑了鬼子,啥不都有了。”
“好吧,说不过大爷。兄弟们,把房子拆了。大爷,要是打退鬼子,兄弟们还帮你把房子盖好。”丁晓峰扭头挥挥手,让兄弟们都进了院子,然后大家七手八脚开始拆房子。先拆的瓦,然后把青瓦一片一片传下来,在院子墙根底下整齐地码放好。丁晓峰注意到有块青条石不错,很平整,抬回去做机枪工事估计不赖。丁晓峰在城里长大的,但姥姥家却在乡下,所以他以为这块青条石是做猪槽用的。
于是丁晓峰就问大爷,这青条石是干嘛用的。
“老总,这石头你能用的上?”
“嗯,我可以修机枪工事。”
大爷低头想了想,然后说道:“老总,这是去年请石匠打的,留着我闭眼了当坟上的碑。”
丁晓峰打消了念头,摆摆手,“大爷,那我不能要。”
“老总,你用得上就拿走。”
“不行不行,大爷,我再找找看。”
“你不拿,你前脚走,我后脚给它砸了。”大爷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顽强,男人的顽强。
这下丁晓峰也没法子了,他看着面前这个脸色黝黑、身材矮小的庄稼汉,看着这个不惜拆房子支援抗战的老爷子,似乎看到了这场战争的胜利根本。丁晓峰也是在这么一个瞬间知道子弟兵这个词汇的意思。
丁晓峰的脑海里面,如同棒喝一样顿悟出了一些东西,子弟兵,当老百姓把一支军队当作自己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兄弟,那么这支军队将最终战胜任何强敌。
中国的百姓,就如同泥地里、草丛中的这块坚硬的青石一般,他们是中华民族血战到底的基石,是这场战争最终迎来胜利的根本。
每个百姓就是中国,每个人民就是胜利。
无数个愿意以死报国的老百姓,无数个愿意浴血沙场的男人,构成了一支不会被任何外侮征服的钢铁之师——中国!
丁晓峰声音有点哽,他高声说道:“大家都停下来,兄弟们,都停下来,兄弟们,为了打鬼子,大爷连家都不要了,连自己坟上的碑都捐出来,兄弟们,咱们一定好好好打下去。我们海军一定要打下去,拖下去,打赢鬼子!”
兄弟们都呆呆地看着这个彪悍的庄稼汉,看着站在泥泞中这个威武的老百姓,有人在房上立正行礼,慢慢地,大家都开始行礼,一个个铁打的身躯,一个个威武的军礼似乎在做着一个承诺。
一个男人的承诺,一个海军的承诺,一个海军男人的承诺:打下去!
一个小时之后,兄弟们拆掉了大爷房顶的木料,然后把瓦房里的家具杂物搬到了草房里面。丁晓峰给大爷敬个礼,然后招呼兄弟们准备动身。雨越下越大,丁晓峰带着兄弟们抬着木桩、木板、石材朝阵地这边走。泥泞里,丁晓峰住了脚,回头看着村头,只见雨中一把油纸伞下面,一个老人在凝视着自己。丁晓峰挥挥手,然后把含着期待的木桩换了一下肩,继续朝前走。
“看好脚下的路,注意别摔着,往后面传。”丁晓峰扭头对身后的兄弟说。
后面的兄弟继续往下面传命令,一小队人在雨中跌跌撞撞地消失在老人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