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天幕光滑似绸缎,透明的雪片徐徐飘落,渐起飞舞。斑驳陆离的宫灯将晶莹剔透的雪花染成斑斓的色泽,华美得如同一场盛宴。
婉辞懒懒地斜倚在榻上,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时值萧霁睿寿辰,欢天喜地的热闹冲淡边关一役全军覆没的悲苦。萧霁睿不喜奢华铺张,沈沁如便一切从简。
为求喜庆热闹,后宫嫔妃多半披金带玉,一眼望去花团锦簇。唯见素来明艳四射的于冰艳身着灰鼠昭君兜,头戴镶珠抹额、八翅金凤钗,气势华贵泰然。她不动声色地坐在婉辞身边,让四周的人倒抽口凉气。
“婕妤身子可舒坦?”于冰艳面带微笑地问道,目光悠悠地落在婉辞已日渐丰腴的腰腹上。因怕婉辞劳累,皇后特意给她准备软榻,她方才得以悠闲自在。
婉辞淡静有礼地回笑道:“娘娘费心了,有娘娘的照顾,嫔妾每日都神清气爽,感怀娘娘的体贴周全。”
于冰艳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婕妤现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本宫自然怠慢不得。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本宫出错。”
“娘娘行事滴水不漏,自是不用担心的。”婉辞梨窝轻旋道。
于冰艳身形缓缓靠近她,低低的嗓音慵懒无比:“本宫却在为你担心。”
婉辞挑眉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于冰艳目光远远落在颐华宫的方向,眯起眼,勾着嘴角道:“那里恐怕正排演着一出好戏,你当真毫不在意吗?”
婉辞闻言,抚平略有折横的衣裳,淡笑道:“我想,娘娘应该比我更有兴趣。”
于冰艳摆一摆手,不屑道:“区区雕虫小技,本宫无须放在眼里。但是,你与本宫是不同的。”她有意停顿片刻,续道,“本宫不在意的,你却在意。”
婉辞与她目光对视,良久,略带兴味地问道:“娘娘,其实有一事,嫔妾心中好奇许久。”
于冰艳难得很有耐心地等待她的问话。
“娘娘聪颖非凡,运筹帷幄并不逊色于须眉男子,可是娘娘,你真心想要的究竟为何?”婉辞定定望住她,“还是说,娘娘对整个过程乐在其中?”
于冰艳冷然道:“婕妤心思缜密,玲珑剔透,凡事不是都逃不过婕妤的眼吗?”
婉辞不由轻轻摇首。
一时都安静下来。萧霁睿匆匆赶来,脸上却没有丝毫欢悦的表情,唯独目光掠过婉辞的方向,依稀可辨眼底的安然恬适。
萧霁睿坐下后,低声嘱咐江栋梁几句。不一会儿,江栋梁端来一碗酥酪递给婉辞,道:“皇上命奴才转告婕妤,若是身体不适,婕妤可早早退席,不必拘礼。”
婉辞笑回道:“多谢公公。”
于冰艳露出果不其然的笑意,闲闲道:“婕妤的确是盛宠。”
婉辞抿了一小口,悠悠放下:“碰巧嫔妾所想的是娘娘所不在意的罢了。”
“可是这宫里,却有很多人比你更在意。”于冰艳意有所指道。
婉辞仰头微笑:“无法掌控的事情,也许可以学会不去计较。”
“无争无谓便是婕妤处世的态度?”于冰艳斜斜挑起半边柳叶眉。
“比不得娘娘,凡事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方才安心。”婉辞将身体放松,“我辈无德无能,只求安心度日而已。”
“本宫可以帮到你,让今晚的戏无法开演。”于冰艳微笑道。
婉辞斜躺的身姿优雅舒展,笑容似春日和风温暖娴雅:“娘娘帮了嫔妾这一次,就能永远没有下一次吗?”
“斩草除根。”于冰艳轻轻吐出四个字。
婉辞不由失笑:“娘娘果然不是轻易让人痛快的人。”
“倘若本宫不痛快,为何要留着旁人的痛快?”于冰艳反问道,理所当然的口吻教人不得反驳。
丝竹声悦耳悠扬,舞姬翩翩起舞,萧霁睿却始终心不在焉,兴致懒懒。沈沁如面带微笑道:“为贺皇上寿辰,针线局早早备下了礼,只等呈给皇上。”
萧霁睿淡淡道:“倒是费心了。”
沈沁如使眼色,那边厢暄妍捧着锦盒上来。天水碧的宫装益发衬得她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清淡的装束,不胜羸弱的姿态,宛如疏影横斜的清幽梅花。
四名小宫女跟在她身后,将锦盒打开,一身崭新龙袍缓缓铺陈。栩栩如生的翔龙似要破云而出,生生散发夺目的光辉。
众人都不禁惊叹,唯独暄妍淡定如常。
萧霁睿微微有动容,目光专注地停留在暄妍清丽幽然的面庞上,若有所思道:“如此,倒有些出乎朕的意料。”
沈沁如浅笑盈盈:“能得皇上赞许,亦是她们的福气。”她转而向暄妍道,“由你送去朝仪殿,好生将它收起来。”
暄妍修长楚楚的背影里有种说不出的倦意,却偏偏是致命的蛊惑,牵动着绝大部分人的心思。婉辞收回现实,却看到萧霁睿仍未回首。自体内深处翻涌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倦。
于冰艳似笑非笑,举手投足间慵懒风姿流露:“婕妤看得可是明白?”
婉辞胸口微微一滞,却依然浅笑如昔:“有娘娘的提醒,纵然不明白也该明白了。”虽然早有准备,胸口却仍是莫名地狠狠痛了起来。仿佛那里被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婕妤早该明白,没有人会是永远的朋友,亦不会是你永远的敌人。这么好的时机,聪明人都不会轻易错过。”于冰艳目光扫视端坐上头的沈沁如,“作为你曾经的盟友,你该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后。”
婉辞唇边略带飘忽的笑意:“娘娘很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吗?”
“本宫自是不期待。”于冰艳笑道,“本宫怎会看不明白,皇后此举来势汹汹,针对的亦是本宫一人,顺便可以找到合适的人阻止你在后宫的独宠。你不是贞妃,她对你自然不需要顾忌。”
婉辞默然,毓妃的话句句在理:“娘娘此番是有备而来。”
“婕妤对本宫好奇,本宫却也对婕妤好奇。”于冰艳幽幽笑道,“所谓的进退有度不过是放弃该去争取的而已。婕妤亦不过如此。”
婉辞神情冷淡,眸底一片宁澈:“娘娘果然喜欢所有人与您一道不痛快。”
于冰艳勾起冷然的笑:“难道过了今晚,婕妤就会痛快吗?”
“倘若暄妍被逼到这一步,娘娘亦是脱不得干系。”婉辞冷冷道,“娘娘若是真以为我就由着娘娘摆布的话,娘娘就大错特错了。”
于冰艳挑眉笑道:“婕妤是要替那位背信弃义的暄妍姑娘打抱不平吗?”
“人各有志。”婉辞抬首凛然道,“我与暄妍君子之交,谈不上背信弃义,亦不劳娘娘费心!”
“希望过了今晚,婕妤亦能处之泰然,那本宫会真心佩服婕妤。”于冰艳笑靥如花,“婕妤好好守护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都不改变的。”
沿途暗香残留,棉绫长裾逶迤雪地。婉辞一如既往的沉敛如水,熟悉她的霜娥却不敢接近她,只沉默地跟随在她身后。未等仪式结束,她已先行告退。霜娥知道她不开心。她虽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心事,可身旁知根知底的人又怎会一无所知?
“皇上今日翻了哪位主子的牌子?”婉辞边是磨墨,一径地沉思,忽然问道。
霜娥一怔,她家小姐从不关心皇帝的去留,忙回道:“我不知道。”
婉辞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不信。”
霜娥无奈地道:“听说,皇上哪位主子的牌子都没有翻,但有人见到暄妍姑娘在朝仪殿一直都没有出来。”
婉辞素手微微一颤,不再言语。
看着她磨墨写字,字体凌乱不复工整,霜娥不由摇头叹息。不知该劝慰还是该沉默,婉辞却已放下笔:“霜儿。”
霜娥困惑地望住她,她一字一句道:“你去朝仪殿请皇上过来。”
霜娥不由地张嘴,半晌呐呐道:“小姐,这恐怕使不得,从来就没有人敢坏这规矩。”
婉辞轻轻摇首道:“无妨,你听我的。若是问起,便说我身体不适。”她素来认为自己无欲无求,安心恬淡地守护目前的安宁。于冰艳恰到好处地点拨偏偏让她看清一直刻意躲避的事实,她不能改变既成的定局,却亦无法眼睁睁望着暄妍葬送自己的幸福。
她在意他。
亦在意他的身边出现的人。
就让她以交付的感情作为赌注,赌他的值得。
出神间,恍然不觉身后伫立的身影。萧霁睿声音里犹有一丝隐怒夹杂其间,又似无可奈何地道:“你竟然诓朕!”他听到消息便匆匆赶来,以为她动了胎气,心中又急又怕,不让通报便径直走进来,却看到她平安无事地沉思。悬着的心落下,反倒有几分气急败坏。
婉辞回转神,欲请安被他拦住:“朕对你说过,私下里你不用对朕请安。”
“臣妾是向皇上赔罪。”她甚少自称臣妾,淡淡地酸涩萦绕唇齿间。
萧霁睿皱眉问道:“你心中有何不痛快的?”
她凝神望定他,坦然问道:“皇上想听真心话吗?”
“自然。”萧霁睿回道,他尚不能平心静气地猜度她的想法。
“因为臣妾捻酸吃醋。”她白玉般的面容上飞起两朵红霞,眼底却坦然清澈。
萧霁睿蓦然一怔,旋即朗声大笑,大手抚上她的脸颊,轻刮她小巧的鼻尖,取笑道:“原来,你以为朕与暄妍在一起。”
这下却是婉辞睖睁,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揽她在怀里,笑道:“朕竟能看到你为朕惊慌失措,坏了规矩,倒也值了。”
她又羞又恼,埋脸在他衣领间,执起他的手放到嘴边狠命咬了下去。萧霁睿哭笑不得地道:“朕几时养了一只小猫在身边,爪子竟这般锋利。”
她亦觉得好笑,收敛笑容后才仰头道:“皇上,请放过暄妍。”
她说得诚恳,萧霁睿不由皱眉,微一摇首:“放过?你用了很严重的词,朕不明白。”
“我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也知道暄妍的想法,我很少阻止旁人做他们想做的事,但这一次是例外。”婉辞郑重其事道,“这里埋葬了太多的人,无须再多暄妍一人。”
萧霁睿环住她的手臂蓦然用劲:“朕不爱听你这番话。”
“皇上,忠言往往逆耳。”她平静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