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玺宫里令人窒息的安静。
恪纯的脸色仿如雪一般透明,两颊却透着奇异的潮红,没有血色的嘴唇紧闭。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流泻在碧玺宫里,似能看得见漫天的尘埃。
沈沁如微蹙眉头,叹息道:“蒋太医,连你都查不出公主究竟得的是何病?”
蒋太医谨慎地看了看四周,道:“皇后娘娘,微臣不敢有所隐瞒,公主的急症非常的怪异,微臣行医数十年,却丝毫没有把握能够医治公主。”
沈沁如心情复杂地瞅了眼恪纯,羸弱的生命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生出无限的怜惜:“无论如何,倾尽全力也要医好恪纯,要不然,恐怕即将到来的那场纷争连本宫都不能平息。”
蒋太医面露难色。
“恪纯、恪纯!”太后焦急的声音响起,沈沁如忙上前迎接,只见太后被碧云搀扶着,两手微微颤抖,看到昏迷不醒的恪纯,眼角犹有泪痕,“怎么会晕了过去?太医,你有没有给她开药?到底还要多久她才能醒过来?!”
蒋太医冷汗迭出,顾不得姿态,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太后面前,道:“太后娘娘,微臣、微臣无能……”
“住口!”太后怒不可遏道,“哀家不要听这些,哀家只问你,怎样才能救恪纯!”
沈沁如不忍看到蒋太医为难的模样,上前道:“母后,恪纯她吉人自有天相,蒋太医医术高明,定会有法子医好她。”
“微臣定当竭尽全力。”蒋太医不断磕头道。
太后终究没再理会他,而是坐在床沿紧紧握住恪纯惨白的手:“纯儿,你快醒醒,哀家来看你了,哀家宫里有好多你爱吃的东西,再不醒来哀家可都不给你藏着了。你不许调皮,哀家年纪大了,经不起你的玩笑,你快点醒过来,不然哀家要是生了气,一准儿跟皇帝一样把你关起来。”
沈沁如静静地听着,眼角不知不觉地流下清泪。
她心里曾经留下过芥蒂,因她是她夫君最疼爱的女子。眼见她生命的流逝,她却一样的心如刀割。
“贞妃娘娘到。”尖细的嗓音打破殿堂的沉静,贞妃踏着声音走进,视线停在昏迷不醒的恪纯身上,顾不得请安,满脸讶异地道:“昨晚不过是普通的风寒,今日,怎会这般严重?”
她一开口,太后蓦然回头,怒火中烧:“原来,昨夜你就知道恪纯感染风寒,却知情不报,到底是何居心?!”
贞妃被她的眼神骇到,不禁后退一步,道:“母后,我,我昨夜让秦太医来给恪纯诊治过,却被恪纯逐出门外,我以为恪纯病得不重,所以……”
“所以你就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你就心安理得?纯儿她年幼,跟皇上起了争执,你不仅不加以劝导,连她病重的消息都要隐瞒哀家,你不闻不问,是想要害死她吗?”太后咄咄逼人,盛怒无从掩饰。
贞妃慌忙跪下,辩解道:“臣妾绝非故意疏忽,实因容儿生病,臣妾忙于照顾容儿才会一时大意,并非有意为之,请太后明察。”
“住口,你不用再狡辩了。你心里对哀家的怨恨还少吗?见哀家疼爱恪纯,便想用恪纯来伤害哀家,哀家今日算是明白了,若是恪纯有个三长两短,哀家断断饶不了你!”
贞妃不料太后劈头盖脸的指责,她被说得一无是处,不由心中酸楚委屈:“母后!您疼爱恪纯天下皆知,恪纯是您的外孙女,可容儿是您的嫡亲孙女,难道您就这般厚此薄彼吗?臣妾照顾容儿的心跟您疼爱恪纯是一样的,难道臣妾就这么罪无可恕吗?”
太后微微一怔,一时竟回不得话。
沈沁如一同跪下道:“母后的心情臣妾明白,贞妃亦是拳拳之心,并没有料到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当务之急,仍是医好恪纯的病。”
太后闭上眼:“罢了,罢了。哀家年纪大了,争不过你们,若是纯儿有三长两短,哀家也没面目见景王,就随纯儿一同去了。”
贞妃跟皇后俱是一震,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静默不语的蒋太医忽然道:“启禀太后,公主的急症其实并非无药可医。”
“什么药?”太后忙睁开眼,前进一步,急切地问道。
“冰魄雪莲。”蒋太医躬身道,“公主的虚热须用冰魄雪莲的寒气方能压制,只不过……”他犹豫了会儿,又道,“冰魄雪莲乃世间罕有之物,微臣也不知道它的下落。”
“传朕的旨意,天下寻访冰魄雪莲。”萧霁睿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后,平静似海的面容里看不到波澜,但熟悉他的贞妃却仍然从他僵硬的举止里看到端倪。
他终究是在乎她的,比他想象中更甚。
“皇帝!”太后泪光盈盈,“恪纯的病牵连一干人等,哀家问你,你当如何处置?”
萧霁睿幽深的眸子对上惊慌失措的贞妃,淡淡地叹息道:“母后,恪纯如今昏迷不醒,母后权当为她积福吧。”
太后没了回音,只是望着昏迷的恪纯发愣。
“母后,恪纯会没事的。”沈沁如温和的声音是寂静房间里最后的声响。
两日里,后宫笼罩在愁云惨淡中。恪纯没有醒转的迹象,而冰魄雪莲的下落也迟迟没有进展。太后身体本就虚弱,如今更是每况愈下。贞妃被太后斥责后,终日闭门不出。唯皇后日夜照顾,太后稍许欣慰。
乌云蔽月,寒风阵阵。
婉辞裹紧了斗篷,手执灯笼,走到碧玺宫门口。守夜的摇红见是她,忙接过她的灯笼,道:“颖贵人,您怎么过来了?”
婉辞淡然笑道:“我来看看恪纯公主,皇后娘娘还在里面吗?”
摇红摇头道:“刚才娘娘嗓子倒了,被太医劝了回去休养。太医说,公主日前病情尚算稳定,不会反复发作,留我们在外守着便够了。”
婉辞微一点头,不禁叹了口气:“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摇红略略犹豫,片刻后方点头道:“太后娘娘曾经嘱咐,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公主。不过,摇红相信颖贵人待人是真心的。”
婉辞微笑着谢过她,走进房间。
靠近恪纯,她身上灼热的气息便翻涌而至,婉辞不由地皱眉。恪纯无意识地呵出热气,身体躁动不安。婉辞走近她,将她抱在怀里,她浑身冰凉的气息覆盖在恪纯周身,恪纯慢慢地平复呼吸。
“是谁?”婉辞一直专心地照顾恪纯,未曾注意到房间里站立一道黑影,借着月光隐隐看到他清峻的轮廓。她忙要行礼被萧霁睿阻拦。
“这些虚礼就免了吧,你怎么会在这里?”萧霁睿微微讶异。
婉辞应道:“我放心不下恪纯,趁着夜深人静,便想着过来看看她。”
萧霁睿伸手按在她手上,只觉冰凉彻骨:“难为你了,很多宫女太监都不敢靠近她。”
婉辞将恪纯两颊因汗水湿润的发丝捋到一边,叹息道:“我能做的,也唯有这些。早知今日,她本不该回来。”
萧霁睿默然,孤高的身影掩在浓重的黑色里,说不出的萧索。
“朕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三岁。南边战事迟迟未平,她的父母双双殉难。第一次进宫的她,像个小刺猬。”萧霁睿面庞上浮现一丝淡笑,转瞬即逝,“她是战场上众多将士拼了性命保护下来的,她的身上寄托的是希望、是生命的延续。朕宠她、护她,竭尽全力要给她最好的,正是要把所有的补偿跟歉疚一同给她。”
婉辞静静地聆听,专注的表情让他忽觉很安心、很放松。
“恪纯很聪明,她总是知道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对待。先帝众多妃嫔不论出自真心喜爱抑或表面功夫,都把她视如珍宝,但她从未利用过自己的身份,为谁谋取私利。也因此,并无人敢小觑她。”萧霁睿注视着婉辞怀里的恪纯,嘴角淡若浮云的笑意给清寒的黑夜里些许暖意。
婉辞微微颔首,她起初不是不怨她的。毕竟是恪纯将她平静的生活扰乱,让她不得不踏进陌生的领域。但这天真娇俏的女孩有种特殊的力量,教人想怨也是怨不得的。
“你要不要把她先搁下一会儿?”萧霁睿忽然问道。
婉辞这才发现自己两颊微微发烫,恪纯的身子如同火烧一般,太医因着这症状的怪异,不敢强行降温,只敢用补药调理。“我没事,这样她会好受些。”
“你不曾怨她?”萧霁睿突如其来地问。
婉辞低头,含一丝浅笑,道:“怨过,可惜于事无补。”
萧霁睿闻言也不禁笑了笑:“你很懂得取舍。”
婉辞但笑不语。
“慕翰林被朕安置在了别院,朕目前还不能用他。”萧霁睿淡淡地道。不像在解释,似乎仅仅是陈述。
婉辞默默地点头。她爹爹性格刚直,办事严谨,的确并不适合仍在动荡的朝廷。“谢过皇上。”
“谢朕什么?”他勾起清浅的笑,问道。
“谢皇上的用心良苦。”她噙着温暖的笑。
内殿里一如既往的清寂,萧霁睿只觉从未有过的安心蔓延开来。他本不是多言的人,与她一起时而相谈甚欢时而沉默相对,却都是极其令人心安的温和,直抵人心的温暖。
怀抱里,恪纯无意识地呻吟,婉辞微探她的气息,逐渐微弱。萧霁睿脸色凝重,惶然地摇头:“难道,朕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撒手而去?”
婉辞的手一震,收紧怀抱,坚定地道:“她不会有事。”
萧霁睿凝视她,只觉她的意志坚定他许多。
“她不会有事。”婉辞再度重复,“因为有心人不会让她有事。”
她的话有如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萧霁睿淡淡一笑,眼中透着针尖般的利光:“有些结果,即使是他,也是承担不起的。”
婉辞微微叹息,却静默不语。
萧霁睿却看懂了她的忧心,问道:“你知道朕为何要册封恪纯为公主?”
婉辞点头,却没有回答他。恪纯身份特殊,景王手中握有天朝一部分的兵权,某种程度上说,是皇上克制安国将军于运龙最有力的助力。于运龙自然不希望恪纯进宫,成为毓妃最大的阻碍。
皇上将恪纯晋封为公主,又准许她前往边关,为的是安于运龙的心,保恪纯的平安。这一切她明白,但她不能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