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牢门上的铁链子哗啦一声响过之后,一个身材中等、年近六十岁的老头钻进了牢中;又一声关门时铁链子发出的哗啦声伴着扣锁的咔嚓声响过之后,戈管教出现在小铁窗前,冲着站在铺下的老头说道:“上铺上坐着吧。”看到老头在铺上坐了下来,又对牢内的人说道:“谁也不许‘碰’他,谁要‘碰’他谁贪事儿。”停了一下又对王冬来说道:“看着点儿,谁也不许‘穿’他的衣裳,让他穿什么来,穿什么走。”
“放心吧戈管教,肯定没事儿,放心吧,他这么大岁数了,谁能‘碰’他呀,放心吧戈管教,肯定没事儿……”王冬来蹲在小铁窗内一迭连声地应道。
戈管教向牢内又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目送戈管教离去之后,王冬来才转回身坐了下来,
“呵呵,这下老胖子没过着瘾,‘刹车’、‘飞机’、‘铁三角’都没用上!”不知是为自己没过着瘾而遗憾,还是为老胖子没过着瘾而叹惜,老于笑道。
“戈管教给我送来的‘爹’,你们还想给走走‘过场’啊?实在不行,把刹车、飞机、铁三角给我用用吧!”不知是对戈管教送来的老头不满,还是对老于和老胖子不满,王冬来一脸无奈地怨声道。
“戈管教送来的,谁敢呢!”坐在铺下板台上的老胖子低垂着眼帘喃喃道。
“因为什么进来的?”王冬来冲着背他而坐的老头问道。
“我和我老伴儿在火车站等车被抓进来的。”老头侧过脸,不急不缓地答道。
“在火车站等车被抓进来的?!王冬来重复了一句后突然提高嗓门道:“拉倒吧,你们是想进京闹事儿吧?”
“呵呵,原来是玩‘轮儿’的——老轮啊!”老于笑道。
老轮把那像即将落下的垂暮似的上眼皮又向下降了降,神态自若地把脸转了回去。
“我没说错吧,你们是不是要进京闹事儿?”王冬来复又降下了声调问道。
老轮停了一下才又缓缓地侧过脸说道:“我们只是想把这种‘功’的好处讲给领导听……”
“快拉鸡巴倒吧,还好处呢,把人不是给练死了就是给练自杀了!什么好处呀!?”王冬来满脸不屑,愤然提高了嗓门。
老轮并不辩驳,依然故我地又垂下了那松弛得仿佛能遮盖了全世界的眼皮,神态自若地把脸又转了回去。
“哎,怎么把他送咱们这里来了?”老于问道。
“是呀,怎么把他送咱们这边来了;按理他这是属于行政拘留,不应该送咱们这来呀,咱这属于刑事拘留,弄不好别是变性了吧?”王冬来疑惑地喃喃自语道。
“拘留所那边没地方了,才把我送这边来了。”老轮微微侧了下脸说道。
“你老伴儿也进来了吧?”像是乍然而醒的王冬来突然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惊声问道。
“嗯。”老轮依旧声调如故地嗯了一声。
“哎,冬来,你看到没,他这练功练的也到一定火候了,他老伴进来,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老于侧着脸冲王冬来笑道。
“他连他自己进来也不在乎啊!”王冬来看着老轮说道。“这么大岁数了,好好在家享福多好,还跟着扯这淡干啥;不像是咱们,没工作,没老保,就得靠偷抢弄俩钱儿花。”
“哎,他‘坐板’可谁也比不了,他练的就是这玩意儿,他现在在那一坐,肚子里就有个小轮转上了,咱们看不着,呵呵!”老于朝王冬来笑道。
白漠看着老轮,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肚子里怎么会有一个‘盘子’在转?
就寝铃声响过之后,王冬来冲老轮说道:“正好,柱子走了,跟白漠一个被窝吧。”
老于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都是和衣躺下的白漠和老轮笑道:“呵呵,他俩一个被窝挺配套,白漠睡觉也从来不脱衣裳。”
“白漠也真是个怪卵子,睡觉从来不脱衣服,这锅罪儿是不是就打算穿着衣服睡啦?!”脱得赤条条的老胖子像是故意在显示他那粗壮的体格和肩头上的虎头还有后背的麒麟纹身,虽然牢内寒气逼人,但他却并不急于钻进被窝,而是坐在铺盖上打趣起白漠来。
“你下面铺俩褥子,我这下面就铺一个褥子,我脱衣裳睡不拔死了吗?”白漠讪讪地笑着解嘲道。
“得了吧,你就是埋汰,牙从来不刷,澡从来不洗。你要说大伙儿轮班用一个牙刷你嫌埋汰,那你怎么连澡都不洗呢?”
“就我这体格洗澡不洗死啦?!”对寒冷怕得要命的白漠对老胖子提到洗澡一事大为反感,深恐王冬来再让他洗澡。
“老胖子后背上刺的是什么玩意儿?”王冬来突然插进来问道。
“麒麟。”
“刚进来时都把我‘吓’着了,一瞅就是道上混的,这玩意儿到监狱挺犯忌——刺龙画虎,吓唬政府。”面露鄙夷之色的王冬来调侃道。
“晚上睡觉可别把我当成你老伴了。”白漠想也没想,笑着顺嘴冲老轮打趣道。
“闭了,臭傻子。”王冬来怒不可遏地冲白漠骂了一声。
对于白漠的打趣和王冬来的怒斥,老轮似乎都置若罔闻,只是抹搭着那松弛的眼皮,把被往白漠的身上盖了盖。
“他这个?”
“他这个能放,他这属于行政拘留,跟咱们不一样,咱们属于刑事拘留……”
夜幕那无形的沉重仿佛能压倒一切,昏昏沉沉的白漠带着他那仿佛在体内凝固了似的沉重痛苦很快睡了过去。
翌日上午,正在坐板时,看守所所长突然出现在小铁窗前问道:“那个玩轮儿的呢?”
白漠不禁一惊,误以为是在叫(玩三唑仑的)他了。
“在这儿呢,牛所长。”王冬来蹲起身指着老轮答道。
“还练不练了?”牛所长笑呵呵地问道。
……
“所长问你话呢,快说呀,说不练就放你了。”看到老轮不吭声,王冬来在一旁劝道。
“呵呵,别催他,让他寻思寻思。”牛所长笑道。
老轮抹搭着眼皮,又沉吟良久,才缓缓地说了一句:“顺其自然吧。”
……
牛所长走后,老于故作感慨地冲王冬来笑道:“还得是有文化的人会说话,也不说练,也不说不练——顺其自然吧。呵呵!”
“顾有学——放——”傍晚时分,老爹出现在小铁窗前向牢里喊了一声。
看着本就不该来到这里的老轮神态如初地从半开的牢门下钻了出去,一双双追随着老轮钻出牢门的眼睛仍不免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就寝铃声响过之后,小旭在隔壁牢中向王冬来喊道。“王哥,你们号玩轮的放啦?”
“放了,你们号的放没放?”
“咱号这个玩轮的真是怪卵子,怎么问就是练,放都不走,说这里适合他修炼,还要教我!”
“那你就跟他学呗。”
“拉倒吧,这傻子练得就剩骨头了,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哈哈。”
始终处于昏昏沉沉中的白漠很快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恍惚间听到王冬来压着他那如哮喘般发着嘶拉声的嗓子和两个‘坐班’的像是正在说着自己。
“……自己觉得不行了,早早把头剃了……被害那边可能死叼住不放,也不好弄。”
“他这回就得等着‘拿年’了呗?”
“那也不好说。”
“都捕了?”
“起诉下来还有放的呢,当庭不也有释放的吗。况且强奸罪儿是最容易放的……看不行了,先捕了……等被害过去劲儿了,一松口儿……现在这社会多现实啊,谁不认钱啊!被害不是人啊?他家还是没把钱给到位……”
“他抽血是怎么一回事呀?”
“可能在现场留下证据了呗,他再一不认……”
“干死你。”总像是在睡梦中发出叫骂声的老胖子突然发出了一声过于清晰(毫无梦呓那种含糊不清)的咒骂。
“干死你。”随后立刻响起了王冬来(冲着蒙头而睡的老胖子)发出的一声咒骂。
一切又都归于沉寂。
白漠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看着脚上的镣子,虽然说是暂时戴上的,仍是感到十分难过……自己是真的放了,是的,真的走了出去,虽然白漠自己还有些疑惑,但这一切都实在是太真了……”随着起床铃声的响起,白漠带着那无比真实清晰的梦从欣喜中醒了过来。
“进监狱了,进监狱了!”就像是得到了一种常人所没有的荣誉,暗下欢呼的白漠在一种妙不可言的欢喜中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身子,只是这妙不可言的欢喜实在过于短暂了,瞬间便被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巨大悲痛淹没了,白漠不能自持地几欲泣下。
“臭傻子,滚一边站着去。”
从被窝中爬起来后便木然呆立的白漠被王冬来突然发出的一声怒骂惊得醒了过来,这才看到老刘和阿刚站在自己旁边正等着叠被,于是慌忙站到了墙边。
“阿刚家来钱了,先歇着吧,让白漠叠;在上盘架吃饭,对号里鸡毛儿贡献没有,这回捕了,干点儿活儿吧。”王冬来从被窝中探出头说过之后,又蒙上头睡了过去。
只是一个叠被,却让白漠无形中感到了双重的沉重。当叠到洪波的被时,白漠忽然触到了一种气味,一种只有死人才有的气味。无法说清那气味是来自那黑白相衬的枕头包本身,还是来自那黑白相衬的色彩。那种气味是在白漠儿时就触到过的,是在那小村子中死人的时候触到过的,是黄表纸的暗黄色燃烧后变成青灰色的气味掺杂着棒儿香的气味;是从套在直挺挺的尸体上的装裹的色彩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是泥盆子摔在地上的碎裂声伴随的哭号声所散发出来的气味。自己不但站的很远,而且听大人说不能正着身子对着死人,于是只嗅到了一些残缺不全的气味,看到了一些残缺不全的色彩,听到了一些残缺不全的声音,这一切便构成了这种无法说是嗅、是看、是听,只能说是触到的一种死人的气味。于是,伸向枕头包的手在中途停了下来,硬生生地转向了被褥,把那上面套着白色背心儿的黑色枕头包留给了老刘。
老胖子穿上衣服后,又拽了一条被,在王冬来脚下蜷作一团儿睡了下来。王冬来伸了一下腿之后醒了过来,抬头看了一眼脚下的老胖了,厌恶地蹬了老胖子一脚后又躺了下去。老胖子讪讪地笑着爬了起来,低首垂目地躲进了卫生间,用方便来安慰起他那受辱的心。
“沈广福。”
“到。”小福扯着嗓子应了一声。
啪嚓一声,老爹把手铐扔在小铁窗的窗台上后向里走去。
“开庭了!”王冬来掀开被坐了起来,看了一眼穿着秋衣的小福后转头冲大个儿说道:“大个儿把棉袄借小福一下,出去怎么也得注意一下形象啊。”
随着牢门上的铁链子哗啦一声响过之后,穿上了棉袄的小福猫腰从半开的牢门下钻了出去。
看到小福随着几个开庭的人走远了之后,王冬来又自言自语道:“咱这号里,二十多号人,就四件棉袄,我看你们冬天怎么过。白漠刚一进来时,我寻思进来多大一个款呢,弄了半天,最穷那伙儿的。冲北郊山上拜拜佛吧,保佑你能放了,要不非冻死在这里不可。对了,大个儿家昨天来了二百块钱,今天上饭口吃饭;看人家大个儿老婆,天一冷赶紧给投钱买棉袄!”
“王哥,俺家也不来钱,让我到下面对光去吧。”白漠笑着说道。
“闭了,臭傻子。”王冬来顿时沉下了脸。
白漠从王冬来那铁青的脸上感到,自己深藏在微笑下面的那一丝哀怨竟也没逃过王冬来的眼睛。
“咱现在都成‘国人儿’了,怎么不给发棉袄呢?”老胖子问道。
“经济时代,现在这个所长为了多弄点钱……”王冬来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爱答不理地说道。
看到卖菜的女工出现在小铁窗前,王冬来从褥子下面摸出少得可怜的一沓儿钱票买了一盆十元钱一盆的白菜炖豆腐,听说卖剩的木樨柿子如包了的话可以便宜些,王冬来又递出了一张十元钱的钱票。
“管号难,难于上青天,上要上水,下要受气,管号难、管号实在难!”王冬来捏着找回来的五元钱票,举在眼前,看着钱票背面用油笔写的字,故作感慨地念了起来。
随着牢门上的铁链子哗啦一声响过之后,早上被提审的阿刚返回了牢中。
“哪来提的?”王冬来停下感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