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多次强调,徐巍被表象迷惑,以为新主任是个唐太宗,喜欢听大家提意见。为了改变自己在新领导心目中的固有形象,他决定铤而走险,抄袭魏征犯颜直谏的作风,在会上大胆给领导提建议,更直接指出严主任的一些不足。徐巍在官场的时日尚浅,不明白领导的心胸大多数是狭窄的,最爱面子,要不然,唐太宗也不会被称为千古明君了。
当然,开会的时候,严主任还是大大称赞了徐巍,并当场表示接受提议,努力改正。心里却默默记住了这个不识好歹的年轻人的名号。
其实,徐巍是误会他了,严世蕃和谢全之间谈不上什么矛盾,不过因为工作问题有过一次小小的争论。他之所以连连调整,主要是出于管理学的考虑——新领导最重要的是树立自己的形象,而在很大程度上,要树立自己的形象就要表现得与前任不同,甚至有时候就得否定前任。
很快,徐巍也明白到自己失言了,严主任貌似对此耿耿于怀,他的心情实在不畅。
这一段时间,徐巍不仅工作不顺,连人际交往也遇到阻碍。他和死党高峰的关系闹得很不愉快。
缘起于高峰最近向赵蕊蕊发起新一轮攻势,结果一如既往地以失败告终。不过,这一次他并非一无所获,赵蕊蕊当场揭穿他找徐巍代写情诗的低劣招式,还精辟评论说“没有才情不要紧,没有诚信不可原谅”。
赵小姐字字珠玑,说得高峰抬不起头。战败归来总结经验,总结出几页材料,他却始终想不透赵蕊蕊是如何洞悉真相的,于是断定是被奸细出卖。知情者除了自己就是徐巍,于是他找到徐巍质问此事。
徐巍对此也感觉莫名其妙,只好坦白说的确提前知悉,但并非他报料。
高峰不信。他是理科毕业生,头脑里充满了各种逻辑推理,当假设成立时,便断定所得答案是正确的。经过推理得出的结论仿佛被贴上免检标志的货品,可靠性大大增加,于是他一口咬定徐巍出卖朋友。
两人遂起争执,不欢而散。
徐巍在《南国警魂》成功发表文章后,尝到了甜头,野心与日俱增。他跟国内所有成功的民营企业家的心态一样,在内部市场稍微有点成绩,就老想着要进军海外的市场。于是,每逢休息之时,徐巍挑灯夜战,奋笔疾书,先后完成杰作数篇,一一投向各大报刊杂志。
如今市面的出版机构虽然水平普遍低下,但遇上了徐巍这种水平更低的作者写出的作品,还是会理智地退稿。外部刊物不比内部刊物,只要关系好,一投一个准。徐巍先后投出数篇,经历了几次悄无声息的尝试后,于是改变策略,决定集中力量攻击一个点,找准一家报社,每月投稿两次。他采用的是严嵩写青词方法,写不好就多写,写得对方感动为止。果然编辑同志看多了徐巍的稿子,虽然水平提高不大,但敬业的精神实在让人感动。终于,在连续投出的十份稿件后,收到了回音。
确切地说,徐巍这一篇文章,也算是比较出色了。此文标题为《一个不寻常的夜晚》,以一个国企干部为主角,参考了短篇名作《变色龙》里的警官奥楚蔑洛夫形象,写他在某一个夜晚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的百变风格,最终落得贻笑大方的下场。文章的主旨是讽刺国有单位里虚与委蛇的交际作风,观点模糊,力度拿捏得当,点到即止,好比宋玉笔下的东家之子,恰到好处;又如个人总结里的自我批评部分,点出了问题,但绝不会伤到自身。
为了给自己争面子,他的回邮地址写的是海岭公安局政治处,以便载誉而归时领导能在第一时间分享他的荣誉。但这一次有些不同,从投稿到发表,一来一回要两个多月,政治处早已物是人非了。新领导严主任的性格奇特难以捉摸,还是不宜让他知道,于是徐巍忍痛打消了当众拆信的念头,偷偷把回信带回家里。
徐巍对这篇文章爱不释手,自诩为代表之作,一有空就拿出来详细鉴赏,越鉴越为自己的才华倾倒,常常忍不住失声大笑。同住的高峰不时听到徐巍的笑声,以为他受刺激过度发傻了。某日路过徐巍房间,忍不住好奇心,进去查探真相……
《一个不寻常的夜晚》经过高峰的手,很快在海岭公安局里传阅开了,不久后传到了严主任的手上。严主任平时从不看报,但听说是自己下属的作品,决心赏脸品读。一读之后,大为光火,因为文里的主角与自己特征基本相同。人都是自恋的,看到同类遭讽刺,他的心里格外难受,马上找来原创人问个究竟。
于是,徐巍被叫到主任办公室。
徐巍不知是为何事,毕恭毕敬地向主任请安后,抬头一看,发觉其脸色不佳,心里推算不会有好事,但一时间又想不出在哪里开罪了领导,只能乖乖站着静候消息。
其实,严主任叫徐巍过来也是一时冲动的行为,并没有构思好说辞。徐巍的这个问题比较特殊,从表面上看甚至算不上是个问题,严主任想要批评也找不到突破口,好比古时候带着贞操带的女人,旁人纵然存有色心,但也无从下手。但人已经叫来了,总不能一点不说就放回去,只好现炒现卖对其进行了一场深刻的思想政治教育。当然,教育时不能说你徐巍写文章讽刺我,而是无事找事提出徐巍的作风问题,如某某日警服穿戴不整齐,某某日头发修剪不及时,工作做得不够仔细等等。其实这些问题所有人都存在,拿出来说,基本上错不了。
教育了一顿之后,见徐巍毫无忏悔之意,严主任心中的火气又来了,于是切入正题,说最近在报上看到了一篇好文章,问他最近有没有给报社投稿。徐巍明知他的意思,心里盘算着不会有什么好事,连忙装傻,问:“严主任你说的是哪一篇文章啊?”徐巍在公安局已经大半年了,撒谎已有一定功力,眼不眨,脸不红。
严主任笑了笑,也不说话,拿出一张报纸,让徐巍自己看。徐巍一望便知是报社寄给他的那一张,因为报纸上那一摊熟悉的污渍,正是自己前几天吃零食后留下的。难怪自己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它,原来到了领导的手上。
一定是高峰拿出来传阅的。既然如此,他想赖也赖不掉了。
严主任确认了文章作者的身份之后,并无责怪,而是大声称赞徐巍的文才了得,文风不拘一格,留在政治处,实在是大材小用。说完,让徐巍回去上班。
严世蕃并非真心称赞,他看过文章后,已认定徐巍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能再用,只是一时想不到好的整治办法而已。
徐巍不是傻瓜,从办公室出来后,心知情况不妙。严主任最后一句话里的深层含义就是我这里用不着你了。这是不祥之兆。想到此处,他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既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古训在前,现实生活中也不乏其直接证明的例子。
他只好安慰自己,已经过了试用期了,已经是一个正式公务员了,就算是领导,也不能把他解雇。因为《公务员法》,公务员是不能随便辞退的。
徐巍并不想找高峰,但这件事情,他必须弄个明白。回去一问,高峰供认不讳。如果天下的罪犯都有他这么坦诚,警察的工作量一定大幅减少。
虽然明知结论,但徐巍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高峰冷笑后说出八字真言:“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他显然被赵蕊蕊的精辟评论所感染,说话变得无比简练。
“好。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早已经没有你这个朋友了。”
“不过我还是要给你一句忠告:你不可能追到赵蕊蕊的。”说罢,甩门而去。
但是,徐巍还是低估了事情的后果,低估了一个政治处主任的能量。他根本不知道,一个领导要对付下属,除了解雇以外,还有很多不同方法可供选择。
流火七月,海岭市公安局发生人事大变动,局长王志明又进一步,上调省公安厅任副厅长,级别提为正厅。空出来的局长位置由第一副局长赵福山顶上。于是,局里盛传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人事调整,以配合新领导班子的成立。
这一段日子,徐巍总是特别敏感,似乎预料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海岭公安局全员大会的日子很快来了。会议分为两个部分,上午是科级以上领导的会议,统一思想,部署方案;下午是全体干警职工的大会,宣布相关的人事任命。
人事科科长位置空缺,由副科长黎瑞霞暂代科长职务,因此也由她做代表参加了上午的会议。开会回来后,黎大妈表情变得怪怪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徐巍的心里不禁打起鼓来,是不是人事科有什么事?难道跟自己有关?莫非我的职位有变动……转念又想,海岭市公安局那么大的一个单位,他不过是沧海一粟,领导们不可能专门开会讨论一个小科员的去留问题!没错,一定是这样!自我欺骗终于取得成功,徐巍心安不少。
到了中午的时候,黎大妈竟然主动找到徐巍,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徐啊,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好好干。”徐巍一听这话觉得味道不太对,大有送别的意思,还隐隐约约透露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于是问道:“黎科,是不是我的工作有什么变动啊?”
黎大妈正是等他自己开口询问,于是点了点头说:“小徐,根据局党委的意见,你可能要调到下面的基层单位去锻炼一阵子。”
徐巍大惊,他知道,黎大妈口中的“可能”,基本上是落实的事情了,急忙追问自己的归属:“黎科,我要调到什么单位啊?”
“海岭市第二看守所。”黎大妈缓缓地吐出八个字,听得他冷汗淋漓。
尽管此前徐巍已有了一点思想准备,但他的思想广度有限,走动的范围仅仅能在市局的几个科室之间,如今一下子听到自己将被送到二十公里外的看守所,实在难以接受。前段时间一直传说海岭市局在郊区设立了一个新的直属看守所,人员不足四处要人。徐巍常常打趣说谁到那里上班就等于去做开荒牛,还详细分析说新建的单位环境肯定很差,屋无片瓦,地无寸土,可能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大家开会都是露天的,空气清新啊!
如今开荒牛的身份落到自己身上,毫无思想准备,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真不知局里的几个领导是怎么想的,自己再差再没用也算个才子吧,起码自我感觉要比那四大才子好得多!人才不是应该予以特别照顾吗?为何会发配边疆呢?
如此大材小用,实在天理难容。徐巍觉得委屈极了,甚至萌生了找领导反映的想法,但很快就把这一想法否定了。他的调动明显经过人为的精心策划,策划人毫无疑问正是自己的上司严主任。严世蕃本来就管着人事这一块,也是公安局党组的成员之一,只要在党组会议上“推荐”一下自己,基本上就成事了。毕竟,他徐巍在局里是孑然一身,没有人为他说话的,就算向上反映也只是浪费时间。徐巍突然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
官场人事如同棋局,大部分人都只是棋子,真正在下棋的、在动棋子的只有最上层的那么几个人。这些人因为下棋的需要,分成了不同的阵营。下棋者各自攥着手中的棋子,看不见硝烟却处处能闻到火药味。作为一个小人物,必须跟乱世中的女人一样,要靠上好码头才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前途才能光明。相反,小人物得罪了大码头,只能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