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经理感情丰富的演讲,女记者点头表示满意,交代摄影师回去剪辑一下,然后对着镜头总结:“世事洞明皆学问,谁敢说洗脚水会冲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捏脚台会扼杀发奋图强的鸿图?……”
徐巍对经理的应变能力很欣赏,对女记者的总结能力更是敬佩不已,对洗脚工作的兴趣却荡然无存,待采访结束,便匆匆离去。
之后徐巍又走访了几家公司的摊位。
一家大型畜牧公司招聘奶牛饲养员。年龄20—28岁,要求精通英语口语,有动物学知识以及精通乐器。现场一位自称是中国牛奶研究中心的张主任介绍说:“我们公司一直致力于音乐与奶牛产奶的研究,通过实验证明了乳牛每天听音乐可以供应更多牛奶,而且牛奶质量更佳,所以招聘精通音乐的人。至于精通英语口语,是因为我们的饲养员要经常参加对外活动,要宣传我们公司的产品和技术。”听完主任的讲解,听者大多悲叹不已,心想自己十年窗下无人问,一朝毕业,竟连成为奶牛饲养员的资格都没有。
另有一家家政服务公司号称“美女家政”,高薪招聘家政护理师、经理人,现场应聘者络绎不绝。奇怪的是,此招聘除了要求学历以外,对面试者的相貌要求更严如选美,不仅要五官清秀,还要举止大方,让人不禁对这些保姆日后的工作内容遐想联翩。
除去以上一些比较有个性的公司以外,招聘现场也不乏国有大型企业以及外资500强企业。大企业的HR都是高级人才,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看简历比银行职员数钱还快,看完便随手丢在身旁的装有垃圾的箱子里面。
徐巍很有原则,不愿自己精心制作的简历被当成垃圾,在招聘会耗了一个上午,没有投出一份,回去的时候总结说:“招聘会是一个侮辱知识的地方。”从此不再参加招聘会。
徐巍的同学却没有什么原则,甘心受辱,平均一周赶两三场,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等不到一个电话反馈。那些招聘单位仿佛都是《西游记》里面的妖精们变出来的,一阵阴风吹过之后再无踪影。学生们没有齐天大圣的金睛火眼,无法洞悉其中奥妙,恐惧和压力与日俱增。
在急躁的求职浪潮中,徐巍始终保持着“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高超境界。他把自己比做“兔子”,自诩“狡兔三穴”,虽然放弃参加招聘会,但还留有无穷退路。
求职之道,关键在于人脉,而他恰恰有一位关系网遍布海岭的好妈妈。
徐巍的妈妈是一名医生,出身中医世家,祖辈三代行医。徐母不负众望,顺利考入医大,研习西医,成为中西医结合机理探讨和理论创新阶段的优秀成品。徐母是一个典型的事业型女性,读医大时素有“才女”之称,毕业后分配到西城区人民医院,专攻眼科,多年来一直醉心工作,发表论文无数,在同行中享有极高声誉,职务也由一个实习医生逐步攀升至医院院长。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个甘愿牺牲的女人,反之亦然。做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最关键的是忍辱负重,坦然接受女主外男主内的家庭身份,积极主动处理包括带孩子在内的一切家务。徐父在这些方面无疑是成功的,他烧得一手好菜,深受全家人爱戴,成为名副其实的家庭煮夫。徐父徐母本是大学同学,读书时已有火花,毕业后分配到海岭市工作,感情也修成正果。徐父半路出家,在西城区一所中学任教,多年来工作认真、兢兢业业;但职务却像香港玉女掌门人的脸一样二十年不变,如今仍是班主任一名。
事业的强势决定了地位的强势,徐母作为一家之主,介绍工作的重担自然落到她老人家的肩上。
事实证明,人脉关系无疑比实力重要。徐母出马,工作接踵而来,其中一份是海岭日报的实习记者。徐巍对记者工作崇尚有加,欣然而去。偏偏报社老总喜欢历练新人,在报社工作了一个月,他主要的工作是倒茶、擦桌子和打扫厕所。最接近记者的工作只有——搬器材,仅仅是搬而已,不涉及任何器材操作以及操作说明。徐巍的态度很明确,工作刚满一个月,他便以“才疏学浅,未能胜任贵社工作”为由,离开了报社。
第一份工作失败后,徐母再接再厉,把徐巍送到区一中当实习教师。不知道是徐巍的运气太好还是学校的运气太差,徐巍刚上班就碰上了一件恶劣的事情——一名男学生在教室里暴打女老师。事情的起因是该男生谈恋爱谈得不够隐蔽,被一名女老师发现。在女老师的苦心劝谕下,女方主动提出了分手。男学生百思不得其解,认定女老师棒打鸳鸯,遂以暴易暴把老师打了一顿。事发后该男生被带到训导处,仍然坚贞不屈,宣称自己是为了爱情自由,是杀一儆百。现代中学生对自由的追求以及快意恩仇的江湖作风让徐巍开始担心工作的安全性。此外,徐父多年来在家庭斗争中的失败,也被他归结为职业选择的失败,于是两害叠加,实习工作再次结束。
经历两次失败但深具教育意义的工作后,已经是3月底了,徐巍无奈地回到学校做毕业论文的准备工作。
刚一回校,他便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撼的消息。
文学院的一个女生投湖了。
在大学校园里,有一群处境特别的精英人士。他们考进大学的时候成绩已经非常好,学校的老师就会为他们拨开云雾,指明方向,鼓动他们去考研究生。这位女生正是精英中的代表人物,大学4年里,她除了吃饭就是读书,还经常冒着美丽被摧残的危险熬夜熬到凌晨一两点。由于缺乏交际,她的朋友少得像是大学里面的处女,异性朋友更是虚无缥缈如传说中的仙岛蓬莱,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考研。
就算没有赌过钱的人也知道,赌注下得越大,结果往往是输得越惨。这女生偏偏不明其中奥妙,孤注一掷,把自己的青春美貌爱情事业全部押在考研上;结果考研失败,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没有了,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自己。成绩出来那天,她的情绪极度平静,不哭不闹,甚至还跑去恭喜考过的同学,表现异于常人。之后,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她便跟随着王国维先生的脚步,写下一封遗书,去投湖自尽了。
她的遗书也保留着静安先生的遗风:
廿二之年,只欠一死,经此巨变,绝无再辱。
自入学以来,即追随前人之脚步,无日不为求学问道惆怅。自知心性驽钝,故牛角挂书,悬梁刺股,披星戴月,囊萤照读,乃倾我之所有,终无果。今朝响铃惊梦,然觉头昏目眩,大雾弥天,四顾茫茫,白杨悲风,松柏摧薪,缩瑟前行,尽嘈杂之书声,若嗡嗡之虫鸣。渐觉头痛每巨,心气日衰,曾呼吸之不济。自觉归去之期不远矣!
路漫漫其修远兮,今无力求索,无颜以对家中高堂,死不足惜。我死后,书籍遗物可托李、张二同窗处理,家中之事,自有家兄料理。我虽无财产分文遗留,然家兄在,亦不必忧虑也。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巨大的压力仿佛鲁迅先生所说的“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小女生没有起来呐喊的勇气,选择了沉于湖中,一了百了。好在一名路过的男生及时出手相救,她幸免于难,但被送去医院之后,精神彻底失控,整天对着其他人说自己是古代美人。
这个女孩子是当前大学教育的受害者,更是整个教育制度的受害者。徐巍读大一的时候见过她,她人长得很秀气,读书成绩又好,被奉为新生们学习的对象,还有不少仰慕者,不料结局竟如此悲惨。
毕业压力之巨大,乃学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大四的宿舍楼终日空空荡荡,像是恐怖片里的鬼屋,大白天也见不着几个人;偶尔闪出一两个,不是神情紧张靠虚拟游戏来逃避现实的网瘾青年,就是萎靡不振整天长吁短叹的多愁少女。如此情景,心灵出问题也就不足为怪了。
海岭大学里代代相传一个经典的求职故事:某君拿着海岭大学毕业证、个人简历,从差点没挤爆头的招聘中心一无所获地出来,坐上一辆人力三轮回去。三轮车夫问某君:“你是海岭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吧?” 某君回答“是”。车夫听后兴致勃勃地说:“太巧了,我是海岭大学90届的毕业生。”还没等某君反应过来,车夫又指着路边一个擦皮鞋的老头儿:“那个师兄更早,80届的。”
刚开始的时候,徐巍把这个故事当成希腊神话,认定是前人醉酒后的幻想之作;后来阅历渐广,逐步改变了想法,认为这是浪漫主义作品,虽然有一定的现实基础,但大部分是虚构出来的。临近毕业,他才意识到,这故事走的是现实主义路线,无情地揭露了大学毕业生不如农民工的悲苦状况。经历了女生投湖事件,他的思想得以飞跃,认为能够顺利当上车夫鞋匠,幸福程度已经够得上伊壁鸠鲁提倡的“享乐主义”了。
徐巍已经走到了失业的边缘,经历了多次失败的打击后(基本上都是自找的),眼下穷得只剩下网络求职一条路。
这个时候,一般的门户网站都会放一些严肃的就业专题,其中穿插一些诸如“大学生就业难带着简历去烧香拜佛”、“酒楼服务员半数是大学生月薪700元”之类的恐怖新闻,更有甚者——优秀大学生卖黄碟出校门入牢门。当代的新闻工作者,都领悟了经济学家那套吹牛放屁吸引眼球的本事,选稿的时候尽挑些触目惊心的文字,以求达到杜甫所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