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雷正兴有滋有味嚼着腊肉的时候,王佩琴实在忍不住了。她先是问雷正兴家里还有亲人没有,于是雷正兴介绍了六叔公六叔奶奶还有他的三叔三婶,说他上礼拜还搭场部的便车去了一趟简家塘,还给六叔奶奶零花钱,喜得六叔奶奶又哭又笑的。
王佩琴于是轻描淡写地问,你没有什么姐姐吧?雷正兴动着双腮说我怎么没有姐姐啊,我有一个姐姐呢!我还有哥哥呢,秋生哥哥,我们也是一个村的。他是在我之前的县委通信员,现在当解放军去了,还给我来信呢,信封上不贴八分邮票的,敲个三角形图章就算贴过邮票了,这叫军邮。他现在可神气了,站在大汽车前面拍照片呢。那是军车,苏式的,他可带劲了,他要建功立业当英雄呢。他说以后还让我也参军入伍呢。
王佩琴说我没有问你哥哥,我是问你姐姐,你那个姐姐是不是很关心你?那句话——你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你的拖拉机——是你姐姐说的吧?
雷正兴一下子神情发愣,嘴巴也停止了咀嚼。王佩琴说你愣什么呀,我难道说错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冷了起来,于是低头盛了一碗白米饭,自己吃起来,也不抬眼看雷正兴。
雷正兴悟过来了,说是呀,我就是有个姐姐呀,她可好了,我一直认她是我的榜样。王佩琴问啥名字。雷正兴说,我说出她的名字来,你也许知道,她是我们省著名的养猪模范。
方健!王佩琴脱口而出。方健当然晓得,大名鼎鼎,望城年轻人谁不晓得方健!在王佩琴恍然大悟的时候,悄悄站在王佩琴窗外的喜宝也明白了什么,他原本是想来听听热闹的,看来热闹不起来了。
雷正兴说,王佩琴,你不晓得,我高小毕业自愿不上中学留乡村,就是因为学习了健姐!
王佩琴点点碗中的腊肉:你再吃一块儿!你最好都吃了,别管我!
雷正兴满嘴嚼,边嚼边说,我叫她健姐,她叫我雷弟。张书记也说了,说你们姐弟应当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我也认识方健!我还跟她说过话呢!我想请她给我们供销社的团员讲一堂课,她也答应了。哎呀,后来没讲成。那一天她是来买一本笔记本的,还说要买得好一点儿,我就推荐了一本金黄的缎子面的——对了,她很可能是送人的,兴许就是送你的吧?
是送我的呀!我现在还没记完呢!原来是从你手里买的呀!
嘿,王佩琴笑着说,我本来还以为你哪儿找了一个对象呢!
我年纪还小,谈啥对象啊!谈对象,那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雷正兴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不假思索,说话语气也很真诚。这么一说之后,王佩琴就长时间不说话了,小房间里唯剩一片咀嚼之声。
雷正兴似乎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停了筷子说王姐我没说错吧?王佩琴说你没说错,你说得对着哪,就该这么想。又说你别停筷子呀,你多吃点儿。
雷正兴扒拉了饭,打个饱嗝,说,谢谢啊,今天这一餐,可是吃得香吃得饱啊!
王佩琴递过一块儿毛巾,让他擦嘴,并且郑重其事地说,小雷啊,我很羡慕你有这么好个姐姐!现在你的健姐远在长沙,吃啊穿啊的也照顾不了你,在团山湖,就让我来做你的姐姐吧!
雷正兴说,你本来就是王姐,你比我大!
这农场里叫我王姐的可有好几个呢,喜宝也好几次叫我王姐,这不算!我现在要正儿八经地认你当弟弟。好吗?我比起省级先进人物那是远远不及的,但是我跟方健年龄一样,也大你三岁,我也认你弟弟吧。行不行?我想我能当好你姐姐!
雷正兴笑着说,怎么不行啊,好啊,我又有一个姐姐了!
你昨天借我看的那本《卓娅与舒拉的故事》,我连夜看了,很感动啊。我就当卓娅,你就当舒拉,好不好?
雷正兴说好。又说,我很高兴有你这个姐姐,但是姐姐不能光是从生活上照顾弟弟,还要在思想上文化上帮助弟弟,要经常指出弟弟的不足,这才是个好姐姐。你抗洪的时候那么英勇,却不留名,这就很值得我学习!
你也要帮助我呀,其实许多地方你都比我强,我也想从弟弟身上得到激励,我也要进步。从今天起我不叫你小雷叫你雷弟了。雷弟呀,我们姐弟永远互相鼓励好不好?
王佩琴说这番话是很诚恳的。她当夜直到头一遍鸡鸣也没睡着,她的心思一直挂在弟弟身上。她想,有了他这个弟弟,真好,似乎连日子都充实了、明亮了。而到了早上起身的时候,她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她想报名当拖拉机的农具手。农具手完全不必要是男的,女的也可以当,她王佩琴身体捧着呢。若是她当上了女农具手,那么她就可以天天跟着雷弟出工了,姐弟俩一块儿干活儿,一块儿像保尔·柯察金那样自我炼钢铁,多带劲啊。哪怕是披星星戴月亮地回来,再在十二管煤油炉上做饭炒菜那也是心里舒坦的。这么想着王佩琴当天就写了一份请求调动工作的报告,她想自己是多年的团员,又从坐办公室到岗位上主动要求去大田,场领导兴许会很乐意地批准。
于是她主动向食堂提出今天由她给拖拉机手送中餐,之后便匆匆赶去春耕大田,把自己起草的报告先给雷正兴过目。
雷正兴打开饭盒吃饭,奇怪地说,王姐干吗报名啊?大田重要,财务工作也很重要啊!王佩琴说,食堂会计也该轮轮岗,看到你们在第一线没日没夜地干,王姐心里也痒啊!我要是当上了农具手,就天天跟着你干活了,我们姐弟俩一起伺候拖拉机,你说光荣不光荣!
雷正兴想一想,抬脸,大声朗读:卓娅与舒拉,共把铁牛驾!一起迎旭日,一起送晚霞!
王佩琴说,两个“一起”不行!一起迎旭日,并肩送晚霞!
雷正兴拍腿说,王姐当作家真是比我有条件!
王佩琴刚要说话,忽然就发怔,她听见身后十几米远的蔬菜园子里有可疑的响动。“谁在里面?”她冲了几步,大喝一声。
有人跑动,可能有三四个人,个个都慌乱地往玉米地里钻。王佩琴大叫,最后一个你给我站住,我认出你是谁了!
跑在最后的那一个晃动的背影,果然就站住了。王佩琴怒喝,你是喜宝!
喜宝转过身,说,嘿嘿,就是我。
王佩琴喝道,出来!你把扔下的麻袋给我带上!我全看见了!
喜宝无奈,提着一只装了一半番茄的麻袋,跨过蔬菜园的矮篱笆。
雷正兴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喜宝啊,前几日刚因为干活偷懒被点名批评过,今天又犯这事儿了,还口口声声说要好好改造呢。王佩琴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喜宝的鼻子说,原来是你当的三只手!喜宝啊喜宝,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我还给你这个不争气的货吃过腊肉呢!
喜宝低头说,王会计,你一共只给我吃过两回,你给雷正兴吃过几回啊?王会计,在自家农场嘛,近水楼台先得月,摘几个番茄黄瓜解解馋,我琢磨着也不算犯什么王法吧!
你自己吃?你骗谁啊!王佩琴怒指着他鼻尖说,前几天孟场长在大会上说,发现有人偷场里的农产品私自卖给集镇上的不法小贩,换钱用。今天才明白,原来就是你啊!
喜宝嘟哝说,王姐啊,也不是我一个。王佩琴说,别王姐王姐了,我没你这个弟弟!就是你挑的头!我还不知道你,就你心眼多!李喜宝同志,作为农场的团总支委员,我今天警告你,你这种损公肥私的行为是很丑恶的!你自从到农场以来一直偷鸡摸狗,再不改邪归正,我要建议开你的思想批判会!
喜宝一听思想批判会小腿肚子就哆唆,忙说,对对对,王会计批评得对,我改,我改!虽然我出身不好,但人生道路可以选择呀,所以我要学会走正道。我下放农场本来就是为的改造思想炼红心啊!庚伢子,我们同乡同村的,你评上了农场青年积极分子,你要多帮助我呀!
雷正兴听了喜宝这话,觉得喜宝还是有改邪归正的诚意,心里有些不忍,就伸手拍拍喜宝的肩对王佩琴说,王姐,喜宝虽然说今天的行为不好,但是他主动报名当农场职工,投入农业生产,还是很好的,而且也做了不少好事,比如前天帮小赵写家信,上个月王会计忙不过来,他还主动帮你打算盘核对表格。王姐你忘了?
喜宝忽然呜呜地哭出声来,经雷正兴这么一说,他就觉得自己心地还是很善良的。
十八岁了,大男子汉了,哭啥呀!雷正兴搡搡喜宝说,喜宝,你妈妈在县上住了?
喜宝点头。雷正兴说,回头你给我一个地址,我上县里买机油时,抽空去看看她。
王佩琴却还是余怒未消,说,喜宝,看在你今天哭鼻子的分上,我也不把你这种行为报告场部保卫科了,但是你自己要改邪归正!
雷正兴忽然说,王姐,你看完那本《把一切献给党》,借给喜宝看!还有那本《卓娅与舒拉的故事》,也借给喜宝看!喜宝,你一定要多看书!我会到县图书馆去借书,那里有好书,我有书就借你看!
对,对。喜宝鸡啄米似的点头,说,知识就是力量,贪吃不是好事。
雷正兴趁礼拜天去县上买机油,果然赶了个早,按着喜宝抄给他的地址,沿着一条嘎登嘎登作响的石板路小巷,走到了一个低矮的屋檐下,看看蓝底白号门牌,心想这就是喜宝的家了。
刚敲两下,门就开了,探头的是喜宝。
庚伢子呀,喜宝说,你说来就来呀,你也是进城过星期天?
买机油,顺便来看看你妈。雷正兴说,你妈在家吗?
谭七少奶奶闻声而出,一见客人,有点手足无措,说,啊呀是庚伢子,不不不,是雷同志,雷同志,快请进!
客堂很小,是泥地,光线也不好。雷正兴坐下就说,七少奶奶,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七少奶奶明白了,马上说,喜宝,去街上,买包葵花子来!
喜宝扁扁嘴,搔搔头皮,出了门,出门时心里想:告黑状者都是背地里行事的,全这路货!
谭七少奶奶关上门,之后,忙着泡茶。雷正兴说,不泡茶了,我一会儿就走!
雷同志,别叫我七少奶奶了,这名头叫人没脸。雷同志你就叫我李巧珍吧,我已经跟那个坐牢的坏蛋离婚了!
雷正兴很理解对方的心境,他低头想了想该怎么说话,然后慢慢地说,李巧珍同志,我想说说你家喜宝呢。喜宝呢,虽然还没入团,但他是团支部的帮助对象。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呢,并不可怕,这是过去,这是历史,现在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员,我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护我们这个社会大家庭啊,要添砖加瓦,不能去抠一点儿挖一点儿。如果大家都抠一点儿挖一点儿,再大的家业也会蚀完。
李巧珍在膝盖上不住地搓手,连说就是就是,又说雷同志你真懂革命道理,又说喝茶呀,你喝茶呀!
雷正兴想不喝茶不好,于是就喝了一口茶,然后又说,李巧珍同志,你也是苦人家出身,所以我们也有一个希望,希望你配合我们团支部教育喜宝。喜宝也是做了很多好事的,他算术好,上回还主动帮助会计算账,一直算到半夜里。他的进步我们都是看见的!
李巧珍突然站起来说,是不是他又小偷小摸了?我真气死了,我真要打死他!
不,还是要靠教育。思想教育那是最灵的!你做母亲的要配合,要鼓励喜宝早日入团,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先进分子。
李巧珍垂头,哭了,说,我前夫是坏心眼儿,逼死了你妈妈,我那时候心里也是很难过的。斗争大会的时候,我晓得,雷同志还念我没做坏事的分上,不让我和喜宝陪斗。这些啊,我都记着。雷同志,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打一顿喜宝,不叫他再做见不得人的事!
雷正兴说千万别打,打可不好,干吗打呀,打是最笨的,一定要教育。李巧珍同志,你教育就是了。那我走了,再见!
雷正兴刚走不久,喜宝就推开了家门,笑着说,嘿嘿,我算着他也该走了!
跪下!李巧珍大喝一声,打自己嘴巴!看你还敢不敢拿公家的东西!
说到这里,李巧珍就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说自己苦啊,跟了一个男人是坏种,生了一个男人又是半个坏种。
喜宝跪下,等母亲号啕完了,然后伸手一边打自己,一边对母亲解释:妈,农场苦,你是晓得的,苦得要死,打饭都限制的,大锅炒菜一点儿油水没有,我又那么会吃,妈妈你不晓得我饿起来肠肚打结子啊!每天挥四齿锄挥得手臂都肿,回到宿舍又没有油水,我不动点儿脑筋怎么办呢?他庚伢子是先进,饿几顿无所谓,从小讨饭饿惯的。我可饿不起呀,我迟一个钟头吃饭就眼冒金花……
听到这里,母亲擦干泪,板着脸说,你起来。
喜宝赶紧站起来,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于是,下一阶段,他就乖乖地听母亲说了这样的话:喜宝,我告诉你,你贪吃你回城里来吃,妈用做刺绣的钱供你吃,妈哪怕不吃饭也供你吃饱。你在农场一定要跟庚伢子学,妈眼巴巴地盼着你入团呢。政策上说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伢子只要划清界限,也能入团的。喜宝你无论如何要给妈争口气,妈就你一个儿子,妈在这世界上还有啥盼头,妈全指望你了!
我懂了,妈。喜宝马上说。其实,也不是我故意贪公家便宜,我无非想活得好一点儿。一个人在外头又没妈妈在身边,如果照顾不好自己,饿了,冻了,就是自己吃苦,谁来关心你?
李巧珍听得不入耳,瞪眼喝一声:又胡说了?
妈,我不说了,我心里头亮堂就是了。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不对,可是人哪能不为己啊?每个人都把自己伺候好了,全人类也就好了。
母亲怒:敢再说?
儿子从地上爬起来,嬉皮笑脸地说,妈,我就跟你说呀,人家面前我哪敢说啊?团支部面前我更不敢说了!妈,这辈子,我不给你拿个共青团员回来我不姓李!
母亲说这就对了。
喜宝寻思了一个晚上,觉得自己确也应该有所行动,起码要靠拢领导,不然那个思想批判会的降临是早晚的事。第二天他天不亮就起身,搭郊区班车回了农场,并且在大田的中央找到了正在驾驶铁牛的雷正兴。他用非常诚恳的口气说,庚伢子啊,我妈要我向你学习啊!我妈说你品德好,一点儿不考虑自己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给,这两根香肠是我妈要带给你的。
香肠还是你留着吃!喜宝啊,你看了《把一切献给党》没有?
看了啊!
你再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好不好?我叫王姐把那本书给你,那本书可带劲了!
喜宝果然从王佩琴那儿取来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是看了五六页就看不下去,觉得那些句子读来挺拗口的,不像中国人说话的腔,洋名字念着也不好听。但是也不想马上还书,怕王佩琴批评他不爱读进步书籍。
他中午时分去场部,沿着整整齐齐的冬青树绕到场长办公室窗外,伸手笃笃笃敲窗,声音很轻。
一见孟场长推窗,喜宝马上取出两根香肠,轻声说:场长同志,您这几天瘦了不少,我妈说带两根香肠给场长补补。
孟场长一听就没好气,说香肠带回去自己吃!你呀以后深更半夜的少往蔬菜园跑!
对,对,场长同志提醒得对,我应该好好克服损公肥私的个人主义思想!
场长你别急着关窗啊,今天找您,我还要汇报一句重要的话呢。
孟场长阴着脸看他。场长的络腮胡三天没刮了,浓浓密密一片。喜宝说,场长在大会上号召我们向雷正兴同志学习,那是对的,雷正兴拼命干活儿,确实先进。可是,他越先进,场领导就越是要注意保护这个先进!
孟场长说,我怎么不保护先进?
喜宝压低嗓音说,场长听说了雷正兴与一个妇女同志关系不正常吗?
谁?孟场长瞪眼。
大食堂王会计王佩琴啊!喜宝说,不是我在议论,大家都在这么议论啊!
王佩琴?她比雷正兴要大好几岁,你喜宝乱嚼什么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