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琴笑着说,嘿,小小螺丝钉,这比喻不错!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我们要在平凡的岗位上甘当一颗小小螺丝钉,这可不容易呢!首先,思想上就要有螺丝钉的认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认识的!
啊,听县委领导同志作工作报告了!
这可是我的真实想法啊!
我信,我信!姑娘赶紧说。
雷正兴若有所思地说,其实,保尔·柯察金也是一颗螺丝钉。
王佩琴听不明白保尔·柯察金是啥。雷正兴从挎包里掏出一册厚厚的书说,这就是我要借给你看的书,这书就是讲保尔·柯察金的。
王佩琴读书名,显出恍悟的样子,说早听人讲起过这本书,说写得很好看哟!真要谢谢你了,小雷同志!
我也谢谢你的手电筒!
你在被窝里读的书,要是能借,也都借出来给我看看好吗?
能借的,我一定借!
在被窝里读书也不要太久,太久了对眼睛不好!姑娘这句话透出了关心,雷正兴连说晓得晓得。
王佩琴当晚就挑灯夜读了,读得津津有味。父亲弄明白这本厚厚的书的来历后,告诉了妻子。卧床已久的妻子对丈夫说,我有感觉呢。
老王眼里都是笑意,他知道妻子要说什么话。他说你说吧。妻子说,佩琴是不是在谈朋友了?
不会吧?老王双眼含笑说。其实在老王心里也很高兴。
我看佩琴的眼睛不对,那眼睛里有光。
老王说,谁眼睛里没光?你眼睛里也有光。
妻子说,我告诉你,我眼睛里有过那样的光,那就是我跟你处对象那一年。我现在没这光了。妻子又接着说,啥时候领到家里看看?
急啥急啊,丈夫说,八字没一撇的事,你倒当真了!
门忽然开了,女儿出现在门口,一脸不满意,说你们叽叽咕咕说啥话啊?
父母亲紧张得一起说,我们没说啥啊!女儿又说,爸爸,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写得真好!父亲慌忙说,是啊,真好,真好,真是好极了!
得了手电筒的雷正兴也是感觉好极了。开水大伯对他一声抱怨也没了,还说,小年轻应该多睡点儿,你看你眼下工作劲头那么大,那就是这些天多睡的缘故!
雷正兴很开心,说是啊是啊。他开心的原因是开水大爷没有一次能看出他眼圈周围的青色。
然而毕主任还是发现了,那一夜他也没料到毕主任如此夜深了还没离开县委大院,而且那一天他房间小门栓也没插上,毕主任直接推门进来。
他那一夜读的是《纪念白求恩》,也不知第几遍读了,几乎能背了,每读一遍他脑海里就会浮起那个戴白帽子的洋大夫形象,会听见手术盘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来自西半球的加拿大,为了另一个民族的利益,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真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啊!我能事事处处都像这位五十多岁的加拿大共产党员吗?雷正兴的手电光久久地落在“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这几个字上,似乎一瞬间出现了幻觉,每个字都放得很大,占据了整个视野。
忽然这视野起了奇怪的变化,似乎是一份白纸忽然伸了进来,挡住了一切,眼前一片白色。雷正兴惊得跳了起来,他向黑暗射出了手电光。手电光落在黑暗中的一个人身上,那人正是毕主任。
主任?雷正兴惊着说,对不起!
毕主任笑嘻嘻拉开电灯,说你啊,门也不插!是不是创造了被窝里看书的条件,兴奋了?
雷正兴这才看清楚毕主任递来的一叠白色的纸,原来是表格,是印制庄严的表格: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入团志愿书。
入团志愿书?!是要我填写?雷正兴突然兴奋了。他在给团县委办公室送开水瓶的时候见过空白入团志愿书的样式,他好几次都在梦中梦到过用双手接过这种白色表格的场面。
毕主任说,机关团支部研究了,认为你来县委机关工作以后,学习努力,工作勤奋,思想觉悟提高比较快,已初步具备一名共青团员的条件,所以一致同意请你填写入团志愿书。组织委员下午没见到你,托我转交了。
雷正兴紧紧抓住了毕主任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隔墙的后面,又传来了开水大爷的声音。
毕主任啊!我不是青年团员,我是老头子了,小雷要进青年团了,我也想举个手啊,行不行啊?
开水大爷这话叫毕主任心里也开心。他说行啊,怎么不行,你现在就举手吧,我记上你这一票!
1957年2月8日,县机关团支部召开支部大会的时候,开水大爷一遍又一遍地把滚烫的开水瓶送进会议室,他瞅着刚刚读完入团志愿书的雷正兴,头一次打破了他从来不对任何会议多嘴的习惯,笑呵呵地对大伙儿咕嘟了一句话:可把我这一票记上啊,毕主任亲口答应的!
雷正兴很守信用,经过自己手里的好书,只要是不紧着还的,他都拿给供销社门市部那个女营业员看几天。
那一天,雷正兴送去的是《青年近卫军》,他告诉她这本书里的人物可勇敢了,王佩琴却盯着他的新衣服。王佩琴说,怎么穿上崭新的列宁装了?这么漂亮,干吗去啊?
不告诉你!雷正兴卖关子。
果然有喜事!能说吗?
我走了!你这本书只能看三天啊,别忘了。
嗨,不再聊会儿?不是星期天吗?
雷正兴说不聊了。王佩琴追问到底:到底去办啥喜事儿啊?
告诉你吧,我赶着去照相馆拍张照!明天统一办团员证。
啊,入团了?
雷正兴满面笑容,说,刚入的。
那我这个老团员可要祝贺你啊!王佩琴说,怪不得一身新衣服,原来是照相,好神气啊!雷正兴告诉她,新团员明天一早必须交一张个人证件照,所以他才急着赶去照相馆。王佩琴不敢再耽搁他,连连催他快去快去。
人民照相馆就在前面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雷正兴拉拉衣襟,刚要往照相馆的石头台阶上走,忽听得街对面有人大喊,原来是一个拉钢丝车的农民因为麻袋装载量太高,在车身逐渐歪斜的时候失声尖叫起来。雷正兴像箭一样蹿了过去。山一样的麻袋倾斜得快要倒下来,甚至钢丝车也将翻倒。雷正兴拼出吃奶的气力,用自己的肩膀死死顶住麻袋。“再来一个人!”他急喊。很快,第二个肩膀、第三个肩膀顶了上来。
钢丝车终于平稳,束缚得松垮的麻袋被一只一只卸下来。
雷正兴一边卸麻袋一边呼哧呼哧喘气,说老伯啊,这车要重新装过了!
拉车的老伯向四面八方拱手,说谢谢,谢谢大家啊!
雷正兴穿过街直奔照相馆,可是往照相馆门厅的大镜子前一站,就觉得自己无法照相了,脸上、脖子上、新的列宁装上全是黄沙与灰土。
胖胖的照相师招呼他赶快坐下照相,后来又说你这小同志这么不干净怎么照,瞧你这身衣服。
雷正兴说对不起啊,我得赶快回去洗一洗。于是他立马赶回县委大院。
刚进门,就碰上毕主任。主任说怎么了,黑包公似的?
雷正兴笑。
毕主任说,你不是说去照相馆吗?怎么还不去,明天一早交照片啊!
团县委明天要统一下发团员证,团员证上照片要盖骑缝章,要有个授予团员证的仪式,全县有七十多个新团员都要集中到县城来。雷正兴很明白自己今天必须要拍好照片,今天拍了明天中午前才能取到,不会误下午的事。
他在后院打了井水,用湿毛巾把列宁装擦了又擦,然后又仔细地洗脸,把额前的刘海重新理整齐。开水大爷走过,喊,洗干净点儿!相片拍得漂亮点儿!
雷正兴说,哎!
十八啦,该说媳妇儿啦!
雷正兴不好意思,说,啥子话呀,开水大爷!
开水大爷乐得一颠一颠走了。
雷正兴本想上午再走一趟照相馆,时间上来得及,可是没想到他的健姐趁着星期天赶县城来了,硬是扯着他说要见张书记,她有急事。
方健进县委大院前,还特意到供销社门市部买了一本日记本,但她在柜台里没发现有中意的。王佩琴说,这里只有三种,我拿出来你挑挑。咦,怎么这么面熟啊?你是方健?省劳动模范啊!去年,在县礼堂,我听过你一次报告!
方健说我们互相学习!有没有金黄缎子面的?
柜组长也走过来了,说真是方健呢!劳动模范呢!
王佩琴说后面仓库可能有。一会儿她就去找来了,这一本方健一翻就满意了。王佩琴见顾客满意了就趁机说,方健同志,我们供销社团支部开会,您能来给我们讲讲话吗?
方健感到抱歉,说,这件事以后再商量,行不?我今天要去县委办一件急事,实在没空,真是很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王佩琴一边收钱一边说,您记得我们供销社就行了!
方健是在走进县委大院时迎头碰上匆匆走出办公楼的雷正兴的。她一把抓住雷正兴就说:雷弟,快帮姐姐,姐有急事要找张书记!
雷正兴迟疑半天,说,他……不在办公室。
雷弟啊,你是给他打掩护是不是?刚才传达室大伯都告诉我,张书记今天在县委大院!
健姐,不是这个意思。张书记呢,确实不在办公室,他躲在一个角落里看书呢。他跟我说了,今天不要去打搅他。
可我非得打搅他不可了,我急坏了!
从来没见你这么着急,健姐!
你想想,那么多农业社都要组织青年突击队上沩河,名单上就没有我们西塘农业社,这公平吗?我们社的共青团员都炸了!
雷正兴迟疑了,说,健姐能不能先到我宿舍休息一下,喝口茶,我先去照相馆照张相,因为明天要做团员证,要有个颁证仪式,就缺我一张相片了!
方健说,我还急着赶回去呢!大家都等着我的口信呢!
雷正兴说好吧,我带你去见张书记。不过,我得事先通报一下。
方健递过日记本说,晓得你每天都记日记,本子肯定缺了。
雷正兴一见就惊喜地说,呀!这么好的日记本,还缎子面儿呢!本来我也正想买一个日记本呢!健姐,这几天,我在日记上写了不少诗歌呢,还有文章。我想只要我多想多写,笔写熟了,兴许往后我能成为作家呢!
当作家?方健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过这样的人生理想。
健姐,你别以为我说梦话!我虽然只有高小毕业,可是你想,高玉宝书都没念过,不照样当了作家?健姐,你听听我写的诗歌:青春,闪烁着共产主义火花的青春,在火花里不怕燃烧,在水里不会下沉!——好吗?
诗里有两个火花,重复了!
健姐的意见对,我还要改!我正在研究诗歌,我已经在日记本上抄下了诗歌理论!你看!——诗歌包括骚、赋、民歌、古诗、绝句、律诗、词、散曲。民歌的特点是:语言精练,含义深远,内容丰富,押韵,易于上口,易于流传。
雷弟,你倒是快一点儿去报告张书记呀,你看我汗都急出来了!
雷正兴一拍脑瓜,赶快往后院跑。
后院的大樟树底下,张书记捧着一册厚书在读,雷正兴见过这本书的书名,叫《自然辩证法》,好像是恩格斯写的,是会议室里并排挂着的五幅领袖像的第二幅,也是一嘴大胡子。雷正兴本来也想借这册书,张书记说这本书你还读不懂,先读毛主席的吧。雷正兴现在看着张书记这么专心致志的样子,实在不敢打扰他,但是健姐来了,雷正兴又觉得不能不报。
谁来了啊?倒是张书记先发声了。
雷正兴马上说,张书记,其实不应该打搅您,可是方健姐姐从西塘赶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
你的这位方健姐姐呀,昨天就打了半个钟头的长途了,今天又来!好吧,你带她来吧。
方健一见张书记就说,这太不公平,凭啥我们社就不能派出青年突击队,我们社团员都嗷嗷叫呢,我根本压不住他们!
张书记让雷正兴搬来凳子让姑娘坐下,然后耐心地说,小方啊,你们西塘社的特色农业生产、畜牧业生产都走在全县的前列。你看,你们山冈上的南橘,你们的茶园,你们水塘的鱼和莲藕,都这么有名;还有你的那些养得滚壮的猪,连外省都来取经。所以呢,考虑到这些情况,团县委做方案的时候,就提出你们社就不再多派力量上水利工地了,我也同意了。小方啊,你觉得有没有道理呢?
我也不是说县上的考虑没有道理,县上看得高,看得远,这是大局,我懂。
这就好!小雷,你要向你的方健姐姐学习,这就是全局观念啊。
雷正兴笑着应声。这时候方健却又说,不过,话说回来,治理沩河,是个大工程,县委下了那么大决心,县上的广播匣子连着动员,要调动千军万马,现在大家都上去了,只剩少数合作社不派青年队伍,这在大家的心理上,是不是也会成为个问题?张书记您仔细想想。
张书记说,你说到的这个心理层面,我倒没有很好想过。这样吧,我再与团县委的同志商量一下吧!
太好了!方健跳起来说,谢谢张书记!我们西塘社的共青团员一定在治理沩河的战役中为全县人民建功!
张书记点着姑娘的鼻子说,你看你这个小方,才说风,你就雨了,激动成这个样子!
星期天,干部在县委机关食堂吃饭的不多,雷正兴拉着健姐进食堂吃饭,不忍心让她饿肚子回西塘。食堂只供应烤红薯,雷正兴说抱歉,方健说没关系,她在村里也常吃红薯,现在全国都是生产大跃进形势,心思都得花在大跃进上,吃穿无所谓。
方健一边啃红薯一边说,年轻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做时代先锋!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要去!治理沩河,变害为利,多好的一件事,我们能缺席么?我能不让张书记答应么?
雷正兴说,是啊,我也要报名去水利工地!
你会去的!张书记在那边当总指挥,他能少得了你?
雷正兴开始遐想:我不仅要当好张书记的传令兵,我还要到第一线去,去扛、去抬,出大力、流大汗,跟你们一起,为人民建功立业,当个治水英雄!
你把传令兵当好也就是英雄了!
这倒也对。雷正兴说,健姐,我下午不能送你回村了,我得去拍照片,要是下午拍不成明天就取不到了!
雷正兴在大门口辞别了他的健姐,然后又回院子仔细洗了脸,梳了头,再出门,直奔人民照相馆。
路过供销社门市部的时候,他朝站在柜台里的王佩琴挥挥手。
王佩琴喊,走这么快,去哪儿啊?
照相馆!
王佩琴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自言自语说,上午拍一张,下午又拍一张?敢情他那团员证跟我们的不一样?
雷正兴走近照相馆,却见一位头戴一顶绒线帽的看门大爷在照相馆门口扫地。绒线帽大爷停了扫帚说,照相?明天吧。
雷正兴愣了,说,离下班不是还有三个钟头吗?
照相师说家里有个客,请个假早早走了。
哎呀那怎么办?我今天一定要照的,明天洗出来我要用,要用在证件上的!还开大会呢,大会上要用这证件呢!
绒线帽大爷仔细瞅着顾客胸前的徽章,念:中共望城县委员会!——哦,县衙里的!那,这样吧,小同志你在这里候着,我去照相师家看看,他家就在前头巷子里,不远。要是他有空,我就把他拉来给你照一张,行不行啊?县衙的事耽误不得呀!
雷正兴再三感谢,又说,您把门锁上吧。
大爷锁上门,说,对不住你了小同志,就站这块儿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看绒线帽大爷走远,雷正兴不敢动弹。风大起来,雷正兴怕头发乱了,赶紧护住头,又冲着窗玻璃仔细看自己的脸。
这时候,一阵呜咽声惊动了雷正兴。那呜咽声越来越清晰,雷正兴回头,见是一个四五岁的男伢子沿街走,边走边哭,一脸的眼泪鼻涕:“妈妈……呜呜呜……妈妈……”
雷正兴拉住男伢子,蹲下来问,细伢子,怎么了?
妈妈……我要妈妈……
扫街的大嫂走过来说,这伢子走了半里路了,从百货商店一直走到这里,看来是迷路了。
一听这话,男伢子哭得更凶,直叫妈妈。雷正兴急忙抱起伢子,掏出手帕给他揩去眼泪鼻涕,说,告诉叔叔,家住在哪里?叔叔送你回家!
伢子大哭,说我不要你抱,我不要你抱!
扫街的大嫂说,你这细伢子,这叔叔可是好人,他是县委里头的干部,他能抱你去见妈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