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急了,冲着军平就说:“手术同意书都这样写的,你不签就不能做手术,不做手术真会死人的,你知道吗?快点签,不然有什么后果你自己负责。”军平急了,不知道该不该签,想起来打电话给军平妈,军平妈在电话里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剖腹产她真还没经验,没想到这么严重,孩子这就要出来了。军平妈也不敢做主,说:“军平你别急,我来打个电话问问你姐姐。”军妍是内科护士,心里知道手术同意书就那么回事,有意写得很严重,主要是医院怕承担责任。可不知道现场的情况,也不敢做这个主,连忙又把电话打到储家宏急诊的值班室。
储家宏在电话里干脆地说:“赶快签,越晚越危险。”几个电话又打回来,军平才抖抖索索地签了字,负责手术的女医生早气得在那儿大骂起来,碧儿躺在手术室里,军平这里不签字,什么都不能做,后面还有一个临产的孕妇等着剖腹产,疼得死去活来,晚上只有一个医生主刀,那个孕妇的家属和医生闹了几次,医生都说碧儿的情况更危险要先做手术。再晚点不签字,医生也只好把碧儿从手术室弄出来了。欧阳晔早去准备抽血,根本没在这儿,抽过血回来,看到才签字,气得恨不能把军平给打死。
手术室的灯亮了,军平站在走道里,心里很乱。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成了这样。他爱碧儿,他从来不觉得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问题,除了房子。可是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在整个事情中,谁错了?碧儿错了吗?他承认,没有。碧儿爸妈都要上班,他知道碧儿很难开这个口,从哪个角度讲他提出的要求,都有点过分。他承认,所以他才会赔着小心和碧儿商量。可爸爸妈妈错了吗?他们怎么会有错?如果说两个老人在辛辛苦苦地抚育了他们姐弟三人这些年后,在完全可以自由自在享受自己生活的时候,还在为他们的小家庭奔波劳累,这也错了,那他这个儿子,成了什么人?
自己错了吗?他有些迷茫。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有责任,而且责任重大。但,他还能怎么做?帮着碧儿去要求父母撇下姐姐不管,他做不到。帮着父母去要求碧儿,他也做不到。碧儿顶撞父亲的时候,作为儿子,他有责任约束自己的妻子,不然他怎么做才对。碧儿离家出走的时候他拦了,甚至妈妈也拦了,可还是出了事情。父亲说话有点过分,可那只是一时的气话,他做儿子的,还能为了这个,就去顶撞父亲,何况父亲骂自己和两个姐姐,要厉害得多,对碧儿这些年却一直很宽容。为什么碧儿就不能稍微地容忍一下?就算不能容忍,她也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自己错了吗?如果错了,作为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他该怎么做?每一个人他都爱,都不愿意伤害,每一个人也都爱他,可到头来,所有的人都受了伤害。
最无辜的,还是孩子。他和碧儿未来的孩子,生死未卜。想到这里,军平看看紧闭的手术室大门,揪心地难受。看看同在楼道里的欧阳晔,军平觉得很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一丝半点的醋意,一点也没有,他觉得很奇怪,碧儿和他的孩子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外面,坐着最爱她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害她躺在手术室里。一个是在她生日这天记得带花来给她的人,他能救了她的命。
欧阳晔的心事也很微妙。他想着手术室里的碧儿,现在他的血一定缓缓地在碧儿的身体里流动着,带给她生命的希望。他一定能救了她。这个他从六岁就爱上了的娇小而单纯的女孩子。从小到大,碧儿都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女神。她那种略带着飘忽的眼神,嘴角妩媚的酒窝,几乎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气的飘逸气质,曾经让他沉醉。他永远都记得碧儿十八岁生日的时候,穿着白色连衣裙弹钢琴的样子,不是她弹奏的技巧多么娴熟和有艺术的感染力,而是一曲终了时,碧儿完全沉浸其中的那种超然世外的神态和感觉,让他的心不能自拔。他觉得碧儿就是一个误入凡尘的天使,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及。可他的天使,最后却选择了军平。王军平能知道碧儿的好吗?不,他一点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她的单纯,她的才华,她的孤傲,他也不知道在碧儿每个成长阶段的那些美丽的故事,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纤瘦的、漂亮的女孩子娶进了门。在王军平的心中,碧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和普通的妻子,他从来不知道该珍惜她的与众不同。 可碧儿却心甘情愿地选择做一个普通的女人和妻子,现在,她又要做母亲了。
欧阳晔嫉妒着军平。但对他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他爱碧儿,只要她快乐。欧阳晔自认是个在感情上成熟而有自制力的男人,但这只对碧儿以外的其他女人。碧儿是他心中抹也抹不掉的烙印,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她永远都是那个十八岁时沉浸在琴声袅袅中神思飘逸的天使。他只要他的天使快乐。可是,很显然,碧儿过得不快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鬼使神差地会带着花到碧儿家的楼下。他没指望见到碧儿。尽管这段时间,碧儿家里的情况给了他再次照顾碧儿的机会,他欣喜若狂,可他没打算打扰她的生活。她选择的生活,有她自己的理由,欧阳晔知道,碧儿喜欢的是军平。可这个她喜欢的人,为什么这样不懂得珍惜她的喜欢,反而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欧阳晔感到莫名的愤怒。他看着走廊里失魂落魄的军平,愤怒地想,他哪里像个男人,他凭什么给碧儿和孩子幸福。
两个男人各怀心事的时候,手术室的灯灭了,军平一个箭步冲到前面,欧阳晔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毕竟,军平才是碧儿的丈夫。尽管刚才有一段时间,他冲动地想,我要带碧儿走!但现实总是现实。碧儿的丈夫是军平,他欧阳晔的妻子是章青青。这是现实,无可改变的现实。
母女平安,碧儿生了个五斤二两的女儿,不足月的孩子,有这样已经算是很强壮,但还是一生出来就送进了保温箱监控。孩子有轻微的溶血症症状,出现了黄疸,发展不算快,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医生不敢侥幸,坚持要二十四小时监护,随时准备换血治疗。碧儿一个人出来的,孩子留在了监护病房,只有喂奶的时候才会抱出来。军平伴着碧儿到了病房。医生紧跟着就过来了,问军平要不要给产妇注射免疫球蛋白,军平懵了,军平妈还没到,他不知道免疫球蛋白是什么。只好说请医生看着办。医生跟着解释,免疫球蛋白的价格很高,要看个人是不是愿意注射。欧阳晔听得着急,接过来说:“要的,一定要的,免疫球蛋白可以减低以后再次怀孕的风险。”医生很奇怪地看看欧阳晔,又看看军平,数落道:“你怎么还没人家一个外人知道得多?你老婆生孩子,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军平表情尴尬极了。
军平妈在医生说这话的时候进了病房,听了这话心里就不痛快,又不能发作。碧儿刚做了剖腹产,全身赤裸着裹在一床棉被里,身上插着阵痛棒和尿管,一动不能动。军平妈看看欧阳晔,尽量声音放平稳了说:“欧总是吧,这次你给我们碧儿输血,真是谢谢你了。你看,你也没休息,还没吃饭吧,要不,你回去休息,等我们这边忙完了,一定好好谢谢你。”欧阳晔讪讪地退出去,又跑去医生值班室问孩子要不要紧,要不要换血。医生说:“暂时不需要,孩子黄疸症状出来了,现在在兰光箱里治疗,如果没有贫血的症状,不需要换血。”欧阳晔听了这个,心放下一半,又留了一次联系方式,千叮咛万嘱咐地说如果要换血,马上打电话给他,二十四小时都没有问题。医生挺奇怪地看着他,心里想,别人的孩子你急成这样?欧阳晔出了医生值班室,这才感到一阵阵地头晕恶心,想起来晚饭都没吃,又抽了那么多血,有点顶不住了。
军平妈这里张罗了军平吃饭,又来看碧儿。碧儿迷迷糊糊躺着,觉得口渴,要喝水,军平妈拦着说:“刚做过手术,不能喝水吃东西。你忍忍 。”碧儿又问孩子怎么样,军平一边吃着饭,一边就安慰她说,孩子好着呢,在兰光箱里治疗,叫她放心。军平妈一听兰光箱脸色都变了,赶紧把军平拽去问怎么回事。军平就把孩子情况说了一遍,军平妈犹豫不决地说:“孩子黄疸很正常的,没有必要治疗吧。你二姐说过,在国外这叫母乳性黄疸,不需要治疗的。还是问问医生的好。别让孩子一出生就受这个罪。那种光,大人照也受不了,还有,现在讲究母乳喂养,孩子一出生就不吃母乳,到时候回了奶就不好了。”
军平一时没了主意,军平妈就说先去看看孩子。军平三下两下吃了饭,军平妈拿着餐巾纸递了给他,一边心疼地说:“唉,不要吃这么快。饿成这样了。”军平说急着去看孩子,碧儿从手术室出来他就一直在忙着照顾碧儿,还没顾得上看孩子。现在提起孩子,军平心里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传的激动。一个孩子,一个他和碧儿的孩子。在碧儿怀孕的这些日子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做爸爸了,但那种喜悦仿佛还很遥远。隔着碧儿的肚子和孩子的接触,让他觉得很奇怪,在那个时候,孩子还没有真正挑动他心底那份父爱的深深情感。他一直很懵懂,觉得自己还小,仿佛还是母亲呵护下的孩子,一转眼,自己也做了父亲。一想到有一个柔弱的小生命,和自己血脉相连,正等着他去呵护,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他看着病床上昏昏欲睡的碧儿,心里突然充满了感激。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老婆!”
军平站在监护室外的探视窗口,深情而贪婪地看着兰光箱里面静静睡着的小女儿,激动的眼泪悄悄地流下来。她是那么柔弱,那么漂亮,那么纯洁,仿佛人世间的一切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小女孩熟睡着,她还说不上漂亮,浑身都是皱巴巴的,她睡着的样子有点像在为什么事情发愁,眉头紧紧地皱着,几乎透明的粉红的小手紧紧握着,两条细细的腿好像只青蛙,蜷在那里。军平看得心醉神迷,军平妈在旁边慈爱地看着儿子和兰光箱里的小孙女,轻轻地说:“怎么样,可爱吧。我看像你,皮肤雪白的。唉,你还是个孩子呢,这也做了爸爸了。”军平妈轻轻地抹去眼角的泪水,在心里轻松了一下。毕竟,这是她忙碌了一天以后,真正安静的一段时间。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就快站不住了。但她仍然站在那里,二女儿军莉还躺在省人民医院,随时都可能生产。小孙女还没真正平安无事。儿子明天必须要回去工作,媳妇坐月子需要照顾。她不能坐,坐下来,她就站不起来了,所以,军平妈一直站在那儿,看着小孙女熟睡的脸,百感交集。“明天,明天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