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浮躁而百无聊赖的时代,成名其实不难,只要有雄厚的资本给养。
再说,厉承友丝毫不介意唱口水歌,好合作,加之卖相漂亮,人又年轻,很快红起来。
某日,亦微路过一间家电卖场,看见临街的橱窗里摆着一面电视墙,数十台液晶彩电里都是同一个男孩子唇红齿白地在唱,听不见声只见他嘴巴一开一阖,哑的,但一双大眼睛却亮如星芒,宝光流溢,十分夺目,前额也跟通常的男偶像一样覆着一片驯良刘海。江亦微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那是承友,她都好久不曾见过他,呵,他已蓄起头发(光头太具侵略性?)。
她知道,那个野性的男孩子已经死了,但目前的厉承友,得到了数钞票的乐趣。
就在这年盛夏时节,承友推出了他首张个人专辑,而几乎同时,传来程森死在狱中的消息。
官方给出的说法是猝死,并没有公布死因,是程森生前的两个哥们儿去认的尸,后事办得很仓促,清容照样,没有动静,也没有前往观礼。
之后,这件事按下不表,谁也不再提,而程森这个人竟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惟独有那么一次,清容突然问亦微,“当时,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伸手帮他,不论帮不帮得到,至少现在噩梦会少一点。”
其时她二人正并肩在路上走,夏日烈焰,有焚身之痛。林间传来蝉噪,嘶哑,空旷,地老天荒的错觉。
亦微转头看唐清容穿着吊带衫跟牛仔裤,通身黑色,锋利而绝对,愈发瘦得像根刺。
日头陡地隐入云层,树下变得很幽暗,亦微只觉遍体生凉,忍不住抚一抚手臂,口中只道:“不要责怪自己清容,是他推开你在先。”
清容垂首没有出声。她们此后,再也没有碰过这个话题。
之后隔不太久,清容认识了一个法国银行家,两人一度走得很近,给八卦小报拍到,赫然唐清容艳传中的又一则绯闻。
殊不知清容这回,竟把那男人带来跟亦微见面。亦微见这人不过三十多一点,已经开始发福,长着欧洲人常有的红脸蛋,肉嘟嘟。也不知为什么她竟对这个人有点敌意,望着他的脸,只在心里促狭地想,像屁股。其人是比较沉静甚至木讷,吃不惯辣椒也不声张,对着一桌川菜,终席只搛了几片黄瓜。
哪晓得又过了几星期,清容竟说要跟他回法国,结婚,定居。
亦微听了吓得直发抖,拼命拦阻,“清容,不要嫁给他,你不会快乐。”
清容却像是晓得亦微在担心什么,徐徐按住她的手背,嘴角抽一抽,不知是不是在笑,说了,“亦微,绝望是很容易的。困难的是绝望之后该怎么生活。”
听了这话亦微本来垂着头,忽然抬了眼,目光变得很锐利,问清容,“嫁给你不了解也不爱他的男人?这就是你的答案?”
被诘问的那一个却很宽容地笑了,“马修是个善良的人。之前,你知道的,我没有遇过善良的男人。”
但善良不善良的男人,伤害起人来也都一样。这个道理,亦微不相信清容不懂。
算了吧,亦微转念又想,毕竟那是唐清容的人生。
名利场,华丽国,纸醉金迷,其实最残酷了,清容逗留太久,也该有个下场了。人疲惫起来,总想找个地方避一避。至于说快乐,亦微猜,清容其实并不奢望快乐那么多。虽然她也隐隐担心,对于唐清容,生命倘不激烈,就全然没有意思。
于是那年秋天,亦微目送清容跟她的未婚夫一道,登机去了巴黎。
此去经年,她二人的关系渐渐就疏淡了。
却跟情分无关,亦微明白,只不过人经历到某一个时候,总有些往事不想再提,总有些故人不想再见。
时过境迁,所谓伤痛、黑暗、辗转过幽寂的生关死劫,回头望过去总有点无力感,也很虚妄,甚至自羞,不如,就不要回头望了吧。
虽说如此,但清容怀孕亦微还是从清容口中得知的,不必从报章杂志上晓得消息。次年清容生了一个女儿,还把相片email给亦微看过。新生儿的样子总有点像猴,眼睛大,脸小,显得老相,不过趴在床上,两团屁股却很幼嫩,粉红的,亦微一见就笑起来,想起婴儿父亲那张脸—千万他的基因切勿发挥太大作用—她仍然不喜欢他。收到相片的第二天,她在网上订购了一只一人高的限量版泰迪熊送到巴黎。
某种程度上也仅此而已了,江亦微跟唐清容。
“钟采采那位傅存光,究竟怎么一回事?”电话里,承友问亦微。这些年厉承友虽说成了名,却还是多情而恋旧的。在演艺圈站稳脚跟之后,也懂得不时跟亦微吃个饭,通个电话,八卦一些新闻旧闻。的确他已不再激烈,但仍然很怕寂寞—从来如此,成名之后,据他说,其实更难交到朋友,因为大家从人格上就不真。现在他隔三岔五也弄出点绯闻来,当然,对象是女人,说来也怪,如此竟也一样跻身Gay男性幻想对象的TOP10,这年头,没有Gay众粉丝怎么好算是明星?
“你想说什么?”亦微知他有话要说。
“昨晚我在一个发布会上看到傅存光,领着个女人,据说是未婚妻,多少年前就订了婚的,家族联姻。不过平心而论,那女人样子很看得过去,是个名媛。旁边有知情者说,突然这样子高调出现,这两个人,怕是好事近了。这件事,你说呢,采采知不知道?”
亦微猜钟采采知道,她又不傻。但女人,总爱抱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跟智力无关。
“我替采采不值,白白奉陪他这些年。”承友口中忿忿的。
“呵,我们局外人能讲什么?只要她自己觉得高兴。再者,谁陪了谁这种事,怎么说得清”,亦微语气很淡然,但她知道,这几年的钟采采其实不快乐。她现在简直怕看采采的作品里流露出来的那一股结结实实的愚勇。有些人一爱起来,就会像个注定要牺牲的烈士,除非不要上沙场,否则就是个死。
然而,人生这么虚妄,有一样东西可以坚持,毕竟好过没有。真的这些年,江亦微见过太多的放弃了。
随后那一年的春天,在西班牙,江亦微明白了弗拉明戈。
“没有人笑着跳这种舞”,舞者胡安告诉她,“因为弗拉明戈是燃烧也是熄灭”。
如果一个人明白了生命,也就明白了弗拉明戈。
那时亦微已经毕业,在一间研究所谋到职位。
不久,即被派往巴塞罗那大学做访问学者,参与到某个以高迪建筑为主题的文化研究项目当中。算是很优的差使,落到她这个新人的头上,的确曾令一部分同僚不忿,但她自幼在南欧长大,有语言优势,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抵埠过后,住的是校方安排的那种小公寓,仍像是在当学生,很简朴,也日常化。下楼走不多几步就是自由市场,水果摊、奶酪店、糕点铺一应俱全。里头市声扰攘,一开始总令亦微惊恐,心里想“啊呀他们就要吵起来了”,因为很大声,而且听不懂,加泰罗尼亚有自己的方言。
门口卖海产的那位妇人,八字眉、大鼻子,兼戴一具边框粗黑的笨重眼镜,活脱脱就是伍迪?艾伦的女性版本。亦微头一回发现时,暗笑了一个礼拜,之后也忘了人家是叫法碧安娜还是法维奥拉,一直在心里管她叫艾伦太太。西班牙人不懂得吃鱼头,每每亦微跟胡安手拖手走去市场,这位艾伦太太甚至会得把碗口大的鱼头免费奉送,倘再配合亦微从唐人街小超市里搜罗来的剁椒,同香菜一起红烧,好算是人间至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