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胤禛缓缓睁开眼,看见头顶的彩蝶穿花纹锦帐,先是一怔,随即望向床外,只见碧绿的茜纱窗下,一名素衣少女正在理佛颂经。香烟缭绕,莺声入耳,他不觉坐起了身。
素衣少女听到动静,将手中的琉璃佛珠一收,起身回首道:“你总算是醒了!”
鹅脂润玉,月眉星目,顾盼流转间,文采精华,浅步若浮云,衣香鬓影,翩若惊鸿。胤禛看着那少女走到面前,顿时心中一痛,止不住抬起手,沙哑地喊道:“凌潇——潇儿——”
“你这一觉,可睡得真长。”凌潇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淡淡道,“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呢!”
抚摸着那温柔滑腻的肌肤,胤禛红着眼,不住摇首道:“这是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凌潇瞥了眼他,冷冷道:“做梦?你与我二哥出去探访民情,却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昏沉沉地便倒在这房中。若不是念及你我的情分,我早就命人,将你这个酒气熏天的醉汉,丢到荷花池中喂鱼去了!真是糟践了我这清净地方!”
“你——”胤禛贪看着她的丽颜,忍不住问道,“你——过得可好?”
“自然是不好了。”凌潇白了他一眼,指着书案上的一叠经文道,“这《功德经》我只抄了七七四十九遍,原该每日念颂五百遍的《心经》,也才只念了三百遍。若不是你耽误了时辰,我早该做完这些功课的。”
“那我帮你!”胤禛忙起身,趿着鞋来到书案边,整理着凌乱的经文道,“抄写经文,我可是最拿手的。”
凌潇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稿,拧着眉不悦道:“你傻了!神佛面前,容不得丝毫怠慢作弊。这是我每日的功课,要你插手做甚?”
胤禛愣了下,尴尬地收回手,盯着她无语。
“这每日抄经颂佛的事,我已做了尽十年,哪一日曾偷懒,假他人之手代劳过?”凌潇抚平了纸上的折痕,又道,“我日日理佛,只希望天上神明得见,能让你免遭那恶疾纠缠。若是功德圆满,兴许能让你断了那病根,也未可知。”
“潇儿,你待我真好!”胤禛自背后搂住凌潇,在她耳边哽咽道,“这世上,只有逝去的母后和你,是真心待我好的。”
“德妃娘娘待你不好吗?”凌潇倚在他怀中,叹道,“她可是你的亲生额娘啊!释迦牟尼大悟成佛后,仍能回家省父见妻儿,可见骨肉亲情是不可割舍的。德妃娘娘和十四阿哥都是你的至亲骨肉,你何必为了孝懿皇后,而疏远回避他们的好意呢?”
“即便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也都不及你对我的情深意重。”胤禛用力地抱紧她,恨不得能将这副娇躯嵌入自己的骨血中,“你是这世间最了解我的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你才是我真正的亲人!”
“胤禛!”凌潇心中一动,清淡的眼中闪过丝哀伤,抬首道,“我只是希望,在这世上能多一个人爱惜你,你心中的痛苦便会稍减一分。我想找回十年前,那个不曾被病痛折磨着的你,想找回那个背着我在山间采集野花的你,想找回初次相遇时那个笑容灿烂的你!”
“可是——我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胤禛了!”胤禛埋首在她的肩头,嘶哑道,“我是个怪物!我是个被天神诅咒的人!”
“你若如此意志消沉,才真正不是我所认识的胤禛呢!”凌潇推开他的依附,冷然道,“我的丈夫,需是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他能体恤百姓疾苦,能悲天悯人,能整顿朝纲,能创世立业。你若做不到这些,自此便不需要再来找我了!”
“只要你想要的,我一定都能设法替你办到!”胤禛拉住她的手,神情恳切道,“只要你不离开我,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凌潇宛然一笑,如春花绽放般娇艳动人。她拨弄着手中的琉璃佛珠,抿着嘴问道:“那你以后还会自哀自怨,丧气消沉吗?”
“不会了!”胤禛也不由笑道,低头看着那双如春笋般圆润晶莹的双手,摸索着那手上一道突兀丑陋的疤痕,喃喃道,“真是可惜了!若不是我,也不致美玉带瑕了。”
那是当年胤禛一次病发时,凌潇在情急之下,将自己的手塞到了他紧咬的牙关间,才不致让他伤害到自身,自此,这双手上便也留下了道永不可褪的痕迹。
“可惜什么?我却觉得这道疤很好!世间万物,哪里来得十全十美!”凌潇抽出手,又冷冷笑道,“你这一辈子的把柄,可都落在了我这手上。看你将来,还敢对我不好!”
“我哪里敢啊!福晋大人!”胤禛作了个揖,笑道,“你不欺负我,已是万幸了!”
“福晋?”凌潇撇着嘴道,“四阿哥的福晋,听起来,也不过如此!”
“若我将来做了贝勒,你便是贝勒的福晋了!再不成,我做了亲王,你岂不就是王爷的福晋,一品的王妃诰命夫人了!”胤禛见她虽面无喜色,也不禁沉下脸道,“难不成,你想做太子妃吗?”
“谁稀罕!”凌潇啐道,“太子妃的头衔,谁爱得便得去,我便是剃了头去做姑子,也不愿意受那罪!”
“嘘——”胤禛点住她的唇,叹道,“母后生前便不喜欢你这孤僻倔傲的性子,你呀,将来踏入我这帝王之家,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凌潇冷笑道:“若连你都不能护我周全,我还能指望谁呢?”
“潇儿,我的潇儿啊!”胤禛长叹道,“我真恨自己只是个普通的皇子!若是能登峰造极,俯瞰江山,若是能让你凤撵香车,坐拥坤宁。我胤禛此生,便也无憾了!”
“你哪里不如皇太子了?!”凌潇捧住他的脸,奕奕有神道,“我的胤禛,可是有指点江山,统御四海之能的!”
“若真如此……”胤禛淡笑道,“我既为帝,你便是后。将来帝后同撵,游遍这天下的名山秀水,宝塔古刹。唐诗云: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咱们头一程,便去苏杭,你意如何?”
“我才不喜欢车马劳顿,一路风尘地四地游览呢!”凌潇闭上眼,扬着嘴角道,“我只想有座园子,将江南的灵秀睿气,漠北的豪迈风情,统统收敛在内。将天下间各色的奇石怪林,遗迹古沓,都包揽其中。我每日也不用出门,便可坐看世间百相,踏足千山万水。”
“你倒是个贪心的!”胤禛捏着她的鼻尖,笑道,“这终究也是咱们的玩笑话!”说完感口渴,便转身去斟茶。
凌潇睁开眼,嘴角的笑意顷刻便消失无踪,一双皎若辰辉的眼,只忧郁地望着他瘦矍的背影。
待胤禛回过身,却见凌潇发髻边不知何时簪上了朵荼艳若火的红花,不禁奇道:“这花倒是极美,我竟从未见过?”
“此为彼岸花。”凌潇的眼角淌下一滴清泪,哽咽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话音刚落,那朵红花便凋谢而坠,凌潇的身躯也瞬即化作了千万片花瓣消失在空中。
“凌潇——”胤禛大喊着抱住她淡缈的身影,待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竟还身在废墟中。他陡然间惊出一身冷汗,喘着气,摸向自己的胸口,发现身上打着厚厚的绷带,再一看,却是女子的裙衬撕裂而制。
“您这是因剧咳,致肺脏卒然损伤而造成的喘证。”尘芳倚靠着墙角处,神情麻木道,“我幼时学过些医理,适才情势所迫,贸然救治,幸而无碍。若有逾越之处,望四哥见谅。”
“你救了我?”胤禛眯起眼,不解道,“你为何要救我?难道你不知,你我两人中,只有一个可以活着走出这里吗?”
“四哥您通晓洋务,一定听说过在西方有个叫罗马的地方。在千百年前,那里曾建立起一个最强大的国家,被称为罗马帝国。在罗马帝国的诸代帝王中,有一位最了不起的统治者,他叫做恺撒。恺撒王睿智英勇,征服了东西方的无数个国家。可是他同时也是一位羊颠疯病人,他也会似您这般抽搐、震颤,可这丝毫也不能影响他在罗马帝国中的声威,他永载史册,名垂千古。”尘芳转向他,面无血色道,“天才与疯狂都是上天赐予的财富,只有非凡绝世的人,才真正的能在这疯狂中找到自我,才能比常人创造出更宏伟的梦想!”
胤禛一愣,良久方道:“你说这些,也是于事无补的。”
“若你我之中,只可以活下一个人,那我宁愿那个人——是四哥您。”尘芳起身,走到胤禛面前,猛地跪下磕头道,“四哥,您不能死。现大清看起来虽是一派盛世繁华,其实积弊诸多,官贪民怨,国库空虚,外族又虎视眈眈,朝廷人心浮动,国之根基不稳,所以您雍亲王不能死。您死了,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公正不遏的冷面王,还给朝廷社稷,还给黎明百姓,还给后世子孙呢!”
“你——”胤禛望着那双盈盈泪目,不觉心虚地连退了两步。
“四哥——”尘芳仰起脸,深吸了口气,决然道,“我只求你,能用我的命——换胤禟的一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