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上座之人目光严厉地盯着自己,尘芳的背脊上渗出阵阵冷汗,她动作僵硬地站起身,跪下磕头道:“皇阿玛,媳妇对您绝无半分不敬之意,请皇阿玛明查。”
康熙身子半搭在椅背上,细长的锐目微眯,左手反复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动声色的表情令人胆战心惊,但听他道:“你上来,让朕再看清楚些。”
尘芳缓缓走到他面前跪下,康熙问道:“你可说过朕不近人情?”见她低头不语,只道她默认,随即冷笑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指朕也不是个好父亲喽?”
尘芳忙磕头道:“媳妇不敢。”
胤禟心中焦灼,忍不住上前跪到尘芳身旁,大声道:“皇阿玛,是儿臣管教不严,您若要罚就罚儿臣吧!”
一旁的石氏又道:“皇阿玛,媳妇是亲耳听到董鄂氏向十三阿哥抱怨说——”
她话未说完,一旁的太子突然起身道:“皇阿玛,适才您问的话,胤礽已想好了。”
康熙望了筵席下面色憔悴暗淡的胤祥,转即对太子道:“你们一个个都口是心非,朕今日就要听实话!老九媳妇,你说朕在你眼中可是个好父亲?”
尘芳心里百转千思了数回,不知如何事从,但感手心一烫,轻瞥了眼一旁的胤禟,他虽毫无惧意,目不斜视地望着康熙,衣襟下攥着自己的手却越来越紧。
“皇上!”尘芳重重磕了个响头后挺直腰身道,“媳妇幼时有一位兄长,周岁时由于看管不甚,双腿落下残疾。我阿玛痛心之余,走访各地遍寻名医,千金散去仍无成效。旁人都劝道,已尽人事,随他去吧。可是阿玛却道,我既生了他,便要尽全力给他一个健全的身子,他现下还小,不知世道艰辛,我在生一日可护他一日周全,我若百年后,他又可依靠谁去?只要不放弃,总还保有一丝希望。兄长三岁那年隆冬,阿玛听说苏州有一位名医曾治好过此种脚疾,便千里迢迢赶赴而去,不想半路遇到了暴风雪封了山道,被困于一山洞中。当时饥寒交迫,阿玛将兄长抱在怀中保暖,但因身边只有雪水解渴,我兄长年幼身弱,已奄奄一息。”说到动情时,尘芳已热泪盈眶。
席间众人从不曾见识过此等事,且都留心听住了,待听她说道:“无奈之下,阿玛只得割破自己的手腕,以血喂兄长疗饥。”皆都倒抽了口冷气,堂上诸如心存善念,吃斋礼佛的皇太后、太妃之类更是手持佛珠,念了回阿弥陀佛。
“终此兄长才得以续命,待到获救时,阿玛因耗血过多,昏迷了五日方才苏醒过来。”
“那你兄长如今何在?”皇太后不由问道。
“兄长的脚疾终未治好,八岁那年因一场风寒不治而夭折了。”听到一旁的欷歔声,尘芳停顿了下又道,“可兄长辞世前,拉着阿玛的手不舍地道:‘身体虽有缺陷,此生以无缺憾。泉下如能苦修数载,只求来世再为父子。’试问为人父母,有谁不想儿女身健岁长,又有谁不想子耀门楣,女嫁如意郎呢?”
康熙的目光渐渐柔和,叹道:“朕不如你阿玛!”
尘芳摇头道:“媳妇的阿玛又怎能和皇上您同日而语呢?我阿玛虽是个慈父,但因顾及家中的琐事,而对公事有所怠慢,更因远赴异地求医而擅离职守,因小家而损国制。皇上则是为国而家疏,您自亲政后除佞臣;停圈地、奖垦荒,益钱免粮,任用靳辅,陈潢治理黄河;后定三番,平准噶尔。您不仅是众位阿哥格格的阿玛,更是天下人的父母,您为天下人开创了一个太平盛世,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尽享天伦之乐。所以您若成不了一个好父亲,是因为在这之上您已是一个好皇帝。”
一番话下来,众人皆瞠目结舌。
康熙更是惊讶地望着尘芳道:“你唤什么名,是谁家的孩子?竟有这般的见识!”
“回皇上,臣妾名唤尘芳,正白旗人,我阿玛在三十四年曾外放察哈尔任从三品协领。”
“哦,你是董鄂七十的女儿?想不到他一个点墨不通的武将竟能生出你这等玲珑剔透的孩子,真是造化。”康熙笑道。
一旁的惠妃忙道:“皇上忘了,她的额娘可是臣妾的侄女。”
康熙这才了然,方道:“难怪啦,你与你舅舅倒是有几分相似。”提到容若,他对尘芳不觉隐生了两分亲近,便怜惜道,“好了,都起来吧。大年夜的,一家人就该和和睦睦的,不提那些事了。”
胤禟和尘芳忙谢恩起身,心中暗暗侥幸。这边石氏只能作罢,太子也方才缓缓坐下。
康熙见二人携手而立,男的俊美潇洒,女的秀丽娴雅,果真是一对璧人,便回头问太后道:“朕怎么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把这孩子指婚给老九的啊?”
皇太后呵呵笑道:“皇上日理万机,自然记不得了。哀家倒记得是在三十九年,皇上给哀家祝六十大寿时给老九指的婚。”
“皇额娘果然青山不老,记得比朕清楚。”
皇太后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不是哀家的记性好,是这丫头的一手字写得好。皇上不是夸慈宁宫里的一幅梅花篆写得好吗,是当年这丫头写的。便是那次,您给老八和老九同时指的婚。”
惠妃又道:“这孩子小时候做过和硕温恪公主的伴读,在宫里住过三年,后来被她阿玛接去了察哈尔,当时八公主还伤心了好一阵。”
刚提到八公主,德妃便忍不住落下泪来。自敏妃章佳氏殁后,十三阿哥、八公主、十公主便由她一手带大,却不料八公主才嫁给翁牛特杜楞郡王仓津三年,便在四十八年难产去世了。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毕竟有抚育之情,每回提起仍不免伤怀。
惠妃知道触动了德妃的心事,又见康熙正低头冥思,更觉得没意思,便也不好再作声。宜妃则冷笑着起身,去为上座的太后和太妃布菜。
胤禟待与尘芳回到原座,方问道:“你不是只有一个弟弟吗?怎么又多了个早夭的哥哥?”
尘芳虚弱地笑笑,却也不答。
见她面色苍白,胤禟抓着她的膀子道:“怎么了,可是病了?”
“倒不是,只是刚才太过慌张,现下累了。”尘芳觉得胳膊隐隐作痛,便推攘着他道,“你好大的手劲,想捏碎我不成?”
胤禟忙松开手,笑道:“不知青紫了没,回家我给你揉揉。”
尘芳笑啐了口道:“没正经的,才从急流里趟出来,鞋底还湿着呢,就动那花花肠子了。”
“可是笑了。”胤禟手指轻轻划过她脸上的指痕,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是她干的吧?”
尘芳不语,胤禟阴沉地看向上座,却正对上那双棕褐无波的眼。
“你也累了,我先送你回府吧。”不由分说,胤禟甩下府中的其他家眷,便拉着尘芳离席而去。
“这怎么行,若让皇上知道了还了得!”尘芳拉扯着他,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待站稳时已到了慈宁宫的外门。
“管他呢,若真追究起来就说你病了。”胤禟从小太监的手里接过件胭脂色的掐金羽纱雪毡,悠闲地替她系上,又道,“刚才在皇阿玛面前不是面不改色,伶牙俐齿的吗?这会儿又怕什么!你的口才如此了得,这回着实是把大家伙震慑住了。”
“是吗?”尘芳抬高鼻子道,“我的本事可多呢,你才知道,真是愚钝!”
她此刻的神情就像兰吟高昂着头对自己道:“阿玛,今日师父夸我的骑术比大格格好,看我多厉害啊!”
当时他便将兰吟高举起来在空中旋转,让兰吟知道自己以她为荣,她是自己最心爱的珍宝,亦如此刻的心情。可是被喜悦和自豪所填满的心上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又在这一刹那撕裂了。兰吟,他们唯一的女儿,曾经他们还有过一个孩子,而他满心期待的那个生命却被他的母亲在腹中就扼杀了。
胤禟沉下脸,转身大步向宫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却没听尘芳跟上,忍不住回头。见她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自己,寒风将她的雪毡吹得鼓鼓隆起,纤细的身体像随时就要在这风中飘逝,心中一惊,快步走上去:“怎么愣在这里?”
“我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
胤禟注视着她,秋水分明的眼里是无法言语的哀伤和疲倦,良久他转过身蹲下道:“上来吧,到了太和门,就有马车等着咱们了。”
胤禟,将脸贴在你宽阔的背脊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听着你浓重的鼻息,感觉到你强健的心跳。你曾问我最想要什么?我微笑不语。其实我要的很简单,就似此刻般能与你同呼吸,共命运。我不想看到天之骄子的你沦为阶下囚,我不能忍受目下无尘的你苟延残喘,我不甘心屈服命运的安排,我不甘愿沉溺于历史的洪流。我的不想,不忍,不甘,不愿却造成了你的痛苦,我的悲哀。
一声巨响,两人仰头,黑夜中一朵朵绚烂的烟花迎相盛放,天幕下的紫禁城亮若白昼。
胤禟,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你拉着内心已是满目疮痍的我跑过一扇扇宫门,让泪水融释在皑皑白雪中,曾经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你带着被指婚的我爬到殿宇的最高处大声呐喊,让快乐与星辰同辉。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听到尘芳的低语,胤禟停下脚步。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萦绕耳边的叹息是如此清晰。
“阿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