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回来是要判重刑的。”
“但是,”九爷边穿衣服边说,“在省高院终审没有下来之前,你出去了就能保住你父亲的一条性命。我们千方百计从帮主那里掏证词,难道不是为了你父亲有昭雪的一天吗?”
“我可以把情况报告给指导员。”
“你怎么知道指导员不会帮王苟销毁那些证词呢?”
小如的心还是狂跳不止,“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九爷从身后轻轻抱住小如说:“给你父亲留一张纸条,由我来请小鸟交给他。”
“我更困惑了。”
“我说过,你一出去就会真相大白的,不用多说了。”
“写什么呢?”
“你就写‘我已越狱,去杀你的仇人。’就这句话。”
小如挣脱了九爷的怀抱,“我哪能杀得了王苟?我既不懂党校在哪里,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的计划是完美无缺的,你不信?”
“这样写不恰当,因为我们从帮主那里掏证据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申诉。能够为我父亲雪耻就行了,为什么要杀人?”
“不,不这样写达不到我预定的目标。”九爷拉起小如的手,摩挲着说,“我再强调一遍,我叫你写的,不等于是叫你做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能,因为按我的精确计划,必须明天再让你知道真相。你在乎这一个晚上吗?”
小如无话可说了,只好找来一片纸,写上“我已越狱,去杀你的仇人。”九爷舒了一口气,满意地将它折好揣进胸袋。九爷双手摁在小如的肩上,深情地说:
“好了,关键的时刻就要到了,如果是小鸟进来收监、如果你父亲能在晚上见到这张纸条,我的雪耻计划就是完美而精彩的。现在,你去把独眼叫出来,快,抓紧时间。”
独眼兴致勃勃地出来外间,打量九爷的目光却是警惕而狐疑的。九爷露齿一笑,帮独眼弹去领口上残留的饭糁,温柔似水地说:
“我想换一个牢头,可以扶持你,也可以扶持钟书记,你愿意我扶持你吗?”
独眼没说话,等九爷说下去:
“钟书记有胡干部做背景,你如果想当牢头,就非得我支持不可了。”
“怎么,学者要送了吗?”
“你不能多问,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这还要回答,谁不想当牢头?”
“那好,”九爷用拳头捣一捣独眼结实的胸脯说,“收监的时候,如果有人喊报告,你就掐他的脖子。”
独眼有点为难,“恐怕不好吧,收监时有干部在场的。”
“正因为有干部在,你才要掐他的脖子。”
独眼有点动摇,“你别害我,戴木铐可不是好玩的。”
九爷嘬起鲜红欲滴的嘴唇,摇摇头说:“你什么时候比我精明了,我的抗洪英雄?”
被收买的独眼进里间去了,留在外间的只有九爷和小如,九爷站在铁门后,小如则蹲在厕所的位置。这种异常的状态引起了钟庆的好奇,钟庆看到,九爷将耳朵贴在圆洞口,在指导员打开铁门的一瞬间,小如躲进了厕所坑道。
钟庆以敏锐的政治头脑意识到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大声呼喊,然而,“报”字刚出口,脖子就被独眼掐住了。钟庆用脚踢墙,独眼则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指导员注意到了里间的动静,大骂说:
“你们这些王八蛋,明天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小鸟进来锁里间的铁门了,九爷迅速将纸条塞到他口袋,“交给梅健民,”九爷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一定。”
等指导员离去,独眼松开了手,他瞥一眼钟庆粉红色的脖子,捏捏颚骨下那柔软的部位。“你叫得出来吗?”独眼揶揄说,“如果我的手从这里插进你的咽喉,就像叉子扎进一块牛肉,你还叫得出来吗,书记大人?”
此时此刻,燃放烟花爆竹的喧闹潮水般的淹没过来,听不清什么在响,也听不出来哪里在响,那种漫无边际的嚎叫似的巨响好比呼啸的狂风,让人感到无助的惊惧。九爷捂紧耳朵,痛苦万分地趴在床板上嗦嗦发抖,帅哥为他蒙上一层被子,九爷战栗的身体才渐渐平息下来。钟庆和独眼在争吵,但只有争吵的口型没有争吵的声音,因为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哪怕是只言片语。
与外界震耳欲聋的声浪相比,小如从暗管渠发出的声响就可以忽略不计,就像铁轨下虫孓的鸣叫,火车上的人就是想听也不可能听出来的。小如顺着暗管渠爬到平篦透气孔,穿过事先用长柄剃头刀和裤管绞出来的防护钢栅栏之间的空洞,再通过合流管道钻进溢流井,最后从排流管渠挪出地面。
小如像落汤鸡那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天空中万紫千红流光溢彩,那种艳丽、那种辉煌、那种扣人心弦的迷乱感,让小如觉得自己是从地狱派遣到天堂出差的小鬼,跟号房的黑暗逼仄相比,这才真正叫天壤之别。当然,小如的头脑清醒得很,他没有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也不敢陶醉,一弯腰,就消失在烟花怒放的天空下。
持续爆炸的烟花照亮了王苟的归程,别说是烟花,就算天上会掉金子王苟也没有心思抬头张望,他的心早就被一个意念紧紧地塞满了:帮主是否还在九号房?
本来,一到看守所王苟就想查阅花名册的,无奈指导员的兴趣全在天空上,根本没听王苟在说什么。等到曲终人散,指导员才意犹未尽地打开抽屉取出花名册给王苟。按指导员的理解,王苟从党校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要看花名册,这是对自己工作的质疑。这么一想,指导员的牢骚就酸溜溜地冒出来了: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新婚之夜揭盖头,你急什么?”
沉默寡言的王苟没接指导员的话茬,像刨金窖那样迫切地翻到九号房的名单,查到帮主和梅小如仍然同房,不禁大惊失色。王苟咽下一口唾沫,绝望地问指导员:
“解小飞跟梅小如同号房?”
“为什么不能同号房?”
“我马上去九号房看看。”
“看谁呀?”
“帮主解小飞。”
“他不在九号房,在关监闭。”
“关监闭?”
“婊子养的想越狱,被我逮回来了。”
“越狱?一个想在看守所安度晚年的职业扒手会想越狱?”王苟越想越感到事态蹊跷,脑海突然一闪念,王苟就被自己的念头吓傻了。“天哪!”王苟一声怪叫,像泥塑木雕那样愣在原处。死亡的脚步追上了王苟,指导员看到王苟的脸彻底黑暗了,是那种只有极刑临近的死囚才有的黑暗。王苟倏地冲出值班室,直奔九号房监窗,预感到大事将出的指导员紧紧地尾随其后。
听到干部的脚步声,钟庆决心奋起一搏,扯开喉咙拼出吃奶的力气高呼:
“报告——”
急速的脚步变成了跑步,独眼来不及做任何事,王苟和指导员的脸就出现在监窗口。
“梅小如从厕所管道越狱了。”
就这一句话,钟庆本来想说得更细一些,但他们听完这句话脸就从监窗消失了。片刻,尖锐的警报就响彻看守所阒静的夜空,武警战士杂乱的脚步声、干部的训斥声、枪械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勾画出一幅惊心动魄的追捕图。
不用说,围墙外的出水口是王苟别无选择的目标,王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抵达那里,已经摸索过新化粪池和老截粪池的盖板完好无损了,指导员才气喘嘘嘘地带领武警战士赶过来。王苟夺过指导员的手电,扑向溢流井往排流管渠探照,当然什么也没有。
指导员说:“照个鸡巴毛,赶紧追吧。”
“追?田埂四通八达,你往哪里追?”武警中队长咬牙切齿,“我就不信这样的地方他能逃出来。”
王苟用手电照武警战士,一个一个的照,亮光停留在一个最矮小的战士脸上。王苟把手电交给他说:
“你,进去看看。”
小战士卸下冲锋枪、接过手电,撅起屁股就往排流管渠钻。大家于是沉默地看着他的身躯从头颅到上身、到臀部、到大腿、到脚跟一点一点的消失。虽然王苟感觉等了半辈子,其实小战士很快就出来了:
“报告,里面有四根钢筋掰弯了,我的头可以钻进去,肩膀进不了。”
王苟疑惑了,“他比你小?”
指导员肯定地说:“梅小如身高一米五几、体重不过八十斤,这个战士至少一米六五、体重一百斤。”
战士回答说:“我的身高一米六六,体重一百零三斤。”
“还有什么发现?”王苟问。
战士从裤兜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头刀说:“这是从砖缝里摸到的。”
指导员手电一照,不禁惊呼起来:“这不是那把丢失的长柄剃头刀吗?我还说呢,它难道长腿了,自己会走?长翅膀了,自己会飞?原来在这里躲着,妈的巴子。真是一人随便藏,大家找疯狂。”
中队长早就听得不耐烦,踢踢溢流井说:“好了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废话。告诉我,这玩意是哪个王八蛋设计的?”
“梅小如。”指导员被自己的回答吓昏了,张嘴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像头部受到致命的击打,王苟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脑袋深深地垂向叉开的两腿之间。
“怎么了怎么了?”指导员伸手去扶,被王苟毅然甩开了。王苟用几乎听不到的微弱声音说:
“去追吧。”
在看守所如临大敌的紧张氛围中,十三号房因激动而沸腾,每个人都在为猜测发生了什么而发表高见,没有人在意一个人的痛苦,事实上只有这个痛苦的人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从接到小鸟传来的纸条,梅健民就陷入了让人崩溃的深渊,他不知道事态要如何发展,他只知道儿子完了、自己完了、家庭也完了。半年多来反反复复的法庭调查、宣判、上诉,梅健民已经精疲力竭,连心里最坚定的信念也开始动摇。自己是冤枉的,冤假错案终有昭雪的一天,梅健民只能相信这个,如果不信,自己还有什么盼头?
可是现在,儿子不但越狱了,而且要去杀仇人。刚接到纸条那会儿,梅健民还不信斯文瘦弱的儿子会越狱,但尖锐的警报告诉他,这是事实;梅健民原来更不信书呆子儿子会杀人,但事实上呢,事实上他差点把局长枪毙了;现在,梅健民也不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能够找到陷害自己的“仇人”,然而,仅凭越狱一条,就足以断送他一辈子的前程。
梅健民口干舌燥,想找水喝,通铺底下的冷开水却被那些争论不休的人喝光了。在一排空塑料杯之间,梅健民摸到一把废弃的牙刷,他没有打算用它来干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将它抓在手里。
胡干部重新点了一次名,睡觉的铃声就响了,胡干部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路高呼“睡——觉——”
嘈杂的号房渐渐平静下来,有人猜测,一定是逃犯没逮着,如果逮到了指导员肯定又是一番政治说教。
梅健民蒙在被窝里,手里紧紧攥住那把牙刷。往事如烟未成烟,它一幕幕地翻转过来,展现在梅健民眼前:自己从基干民兵到户籍科长;张玉琴从追求对象到现实情人;老婆从为人妇为人母到孤苦伶仃;儿子从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而张玉琴呢,同样是家破人亡。梅健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老婆,一个农村妇女,最大的梦想就是农转非。但是,她每次提要求都被断然拒绝,一来是自己还想上个台阶,不能授人以柄;二来是考虑老婆在身边跟张玉琴幽会不方便。这个世道,男人有个把子情人算什么?别人都能掩饰得不显山不露水,为什么自己竟然搞到妻离子散?梅健民认定这里头没有必然联系,比如,陷害自己锒铛入狱的人一定不会是张玉琴的儿子,这一点,梅健民是坚信不疑的。那么,仇人是谁?儿子会去哪里找他?自己又该怎么办?
梅健民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被一副看不见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再也承受不了这副担子了,他准备撂担子,他要解脱,因为他实在太累了。
在这个火树银花的夜晚,海源看守所有两个人犯彻夜未眠,一个是十三号房的梅健民,他蒙在被窝里,手中攥一把牙刷;另一个是九号房的九爷,他身披被子打坐,盼望着预期事件的发生。
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九爷听到那一头的某个号房有人喊报告,马上传来哨兵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开号房铁门的哐啷脆响。一会工夫,大家就被惊醒了,各个号房都嘈杂起来,然后是喧闹,然后是沸腾。
呼啸的警笛由远而近,九爷听出来了,那不是警车,而是救护车。一根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九爷舒心地笑了,不过也困了,于是躺直了睡觉。
九号房没人能判断到底又出了什么事,这种时候大家自然而然要想到九爷,因为九爷是个无所不知的人。独眼正要问九爷,不料九爷真的打起了鼾声,独眼感慨地说:
“九爷这是无故加之而不怒,骤然临之而不惊。”
小如抄近路悄悄溜进海源三中大院的时候,各种不同凡响的烟花还在空中争奇斗艳,大院里观看烟花的人惊叫着指手画脚,谁会留意一个学生的出入?小如伸出柔软的小手探进405信箱的投入口,夹出钥匙,再打开信箱取出由小鸟投进去的书面证言。帮主亲笔写下的这些供词在号房就逐字逐句看过了,小如随意一卷就上楼打开405室,洗了个热水澡美美地睡上一觉。
第二天,小如起了个大早,抹一把脸就准备将帮主的证词交给公安局长。小如发现,最上面的一张是九爷的笔迹,只有两个大字:
雪耻
这是什么意思?小如想,我倒要看看九爷是如何让我为他雪耻的。小如觉得好笑,难道九爷在号房里还能指挥我杀人不成?这么一想,小如就揉了那张纸扔掉。
小如在公安局一出现,值班刑警马上就把他给铐了。“好你个兔崽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