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从早饭到点名这段时间都用来打坐反省,点完名帮主就唱歌,没有人能阻止他唱歌,就像没有人能阻止他放屁一样。直到有一天,交通粉碎了帮主的快乐,心中的快乐一消失,喉咙就枯干了。从此,帮主再也唱不出美妙的歌声,沉默得像冬天的蝉。
这一天点完名,帮主还想打扑克,交通却停止了出牌,嗫嚅说:
“解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九爷他们了?”
帮主收拢捻好的牌,等交通说下去。交通说:“你就告诉他们算了。”
帮主没有答话,用扑克扇了交通一记耳光。交通细细的眉毛打了一个结,定了定决心,又说:“不然我告诉李管教,说你,说你欺负我。”
帮主狠狠一掷,扑克散在墙角,用巴掌再扇了交通一记耳光。交通这下生气了,站起身扔了扑克,一拧屁股走人。
帮主反手一捞,攥住了衣角,衣角的主人却说出了九爷的话。九爷站在帮主的身后说:
“你是从犯,怕什么?要死也是王苟先死。痛痛快快说出来,不是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吗?何必夜长梦多呢?”
帮主一张一张地拾起扑克牌,摞在手中。九爷蹲下来,贴近帮主的后背,说话温柔似水:
“你可以沉默,交通可不会沉默,他要跟我合作,全号房的人都愿意跟我合作,共同指证你鸡奸交通。在整顿号房纪律的风头上,至少判个五年八年的。”
帮主仍然在摞扑克,只是动作迟缓了许多。九爷的嘴从身后探向帮主耳根,决心用舌头给他致命的一击:
“我检查过交通的肛门,他得了直肠炎,原因是你太粗暴了。”
九爷的悄悄话像一只巨手,猛地一推,帮主的头就撞墙了。九爷扶帮主坐好,两人就面对面了。“魔鬼。画皮。披着羊皮的狼。”帮主的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咬碎了吐出来。
“骂得好骂得好。除了我,谁有魔鬼的聪明才智?魔鬼是谁你知道吗,魔鬼就是天使中的老大。”九爷露齿一笑,并无声地鼓掌。“好了,该回答问题了。”九爷说:
“当梅健民和王苟喝醉时,你戴上乳胶手套,穿上梅健民的皮鞋、拧出他的钢笔套,并把另一双乳胶手套戴在他手上,再摘下来。到了作案现场,你将锯齿钢丝两头系好,扔下钢笔套,换个地方扔了梅健民戴过的乳胶手套。我说的对吗?”
帮主瞠目结舌,如果刚才仅仅是咒骂,现在可真的是用看魔鬼的眼光来看待九爷了。“不用大惊小怪,因为这是唯一的可能。”九爷鲜红的舌尖在白牙里跳跃着,“我的问题很简单,你自己戴的乳胶手套哪里去了?”
死亡的阴影笼向帮主,他觉得眼前有一重黑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说话也就语无伦次了。“找到也没用,不信你去精神病院的垃圾堆里找。哈哈哈哈!不会有我指纹的,老实告诉你吧,我装上水搓过了。”
“这么说,你的乳胶手套是装上水搓过了,再扔进精神病院围墙里的?你知道那个位置是个垃圾堆?”
“就算你真的是魔鬼也想不到吧?哈哈哈哈。”
“你装的是国道边水圳里的水吗?”
帮主的笑声戛然而止,“是又怎么样?”
“那你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九爷扼腕叹息,“要是我,绝不用水圳的水,应该用稻田里的水。为什么呢?因为水圳的水是从合成氨厂排出来的,虽然净化处理过,但仍然含有微量的氢氧化铵。只要化验出氢氧化铵,就能证明不是精神病院使用的手套。”
“去死吧!”帮主一跃而起,疯猫那样龇起牙扑向九爷。远远盯紧他们的独眼一个箭步,用结实的裸胸挡在两人之间,九爷整整被抓歪的衬衫领子说:
“就算你杀了我,也还有一个人听清了我们的每一句谈话。”
这时,小如从通铺底下爬了出来,扫扫头皮,脱下背心擦拭身上的汗水。帮主彻底崩溃了,像被烈日融化的雪人,瘫软在通铺上。帮主呜呜地哭了,是那种面对死亡威胁的绝望哭泣。
一千块钱有多大?没多大,还不够给小姐一次小费哩。但是花在另一个穷人身上则足以买通他,改变他的固执,促使他回心转意。比如交通的叔叔,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他获得一千块钱赔偿的那份得意。按交通父亲的要求,第二天他就牵着娟娟走进了法院的院长室。交通的舅舅代笔写好了一份假释申请,交通的父亲一递上院长办公桌,交通的叔叔就哭开了:
“多乖的细崽呀,读书是最好的成绩,乡政府是最好的交通,在家是最有力气的劳力,千错万错都怪那黄色录像不是东西。政府要把那些拍黄色录像的女人全枪毙了,不要脸的臭婊子,杀杀杀,一个不留才过瘾。我苦命的侄儿呀,你去坐牢谁来给乡政府开门?谁来给乡长泡茶?谁来给书记洗短裤?乡政府没有你怎么行呢?都是我这个老东西、老不死惹的祸,什么事都没有怎么送你去坐牢呢?”
院长埋头翻阅打印好的假释申请,任由交通的叔叔胡说八道。当听到“什么事都没有怎么送你去坐牢”,院长不乐意了,合上掀开的申请说:“什么叫什么事都没有?难道我们法院冤枉好人乱判了?”
如此炎热的天气,娟娟当然不可能穿棉袄,而是穿一条粉红色的短裙。院长的不满逼急了交通的叔叔,他从身后拽过娟娟,做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掀起娟娟的短裙,一把扯下内裤说:“院长你看哪,真的什么都没坏。”
“快穿好裤子。”院长啼笑皆非,“你们回去吧,我们会研究的。”
在“亲情感化室”里,女管教李英听交通如此这般一说,认为他获得假释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我们正在开展一场关于未成年人刑法保护缺陷的大讨论,这对你的假释申请非常有利。”她说。
有李管教的鼓励垫底,交通不再是那个需要帮主庇护的小毛孩了。遗憾的是,帮主没有与时俱进,还以为交通可以任由宰割。你看,帮主又拦住交通了,交通白了他一眼,这更激起帮主的兴奋。帮主拦腰抱住他,赤裸的上身紧紧地贴上去。
“躲开。”交通警告说,“不躲开我就咬了。”
“出息了,啊,竟敢不听话。”交通的警告在帮主听来不过是一声呻吟,下身于是起了变化。交通头一低,咬住了帮主的手腕。帮主一声尖叫,虽然不撒手,交通还是感受到了他的下身在迅速平缓。僵持是短暂的,帮主顶不住剧痛,手一松,交通就挣脱了他的怀抱。手腕流血了,帮主恼羞成怒,想追上去把血抹在交通身上。刚跨出一步就被独眼拎了回来,独眼说:
“何必呢,大人不计小人过。”
32
孤单带来的沮丧没几天就过去了,犹如这个季节的阴霾,来得快,去得也快。钟庆来到九号房,就等于欢喜来到帮主身边,因为他们以前认识。
铁门打开,进来一个风流倜傥的中年人,身穿浅灰色西服夏装,没有穿鞋,脚蹬雪白丝袜。丝袜特别抢眼,以至于让人误会为贵客临门。开门的是胡管教,他招呼小如说:
“我亲戚,你们别为难他。”
中年人手上拎两个大包,站在外间的空地上不知所措,“咣”的一声,身后关铁门的巨响震得他浑身一颤。
“钟书记,真的是你吗?钟书记呀,你怎么也进来了?”
帮主咋咋呼呼扑过去,钟庆还没弄明白这人是谁,手上的两个大包已经落在他手里了。
“走走走,进去说话。”帮主故作惊讶,“连我都不认识了?解小飞呀,我。那次在乡政府食堂我们不是一起吃过饭吗?”
“噢!噢!”钟庆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尾随帮主进了里间。
帮主先解开一个大包,里面全是新衣服,新衬衣、新裤衩、新背心、新丝袜,应有尽有;七匹狼、喜雀、鳄鱼、小白兔,从品牌上看就像动物世界了。
“分了。”蹲在通铺上的帮主对错愕的钟庆说,“破财消灾的道理你该听说吧?这些新东西留着早晚要害死你。我们钓鱼帮,不不不,我们九号房主张人要卑微,卑微使人进步、高贵使人落后,这些你以后都得慢慢学。”
帮主扎好大包,交给独眼保管,解开另一个大包。这个包所展示的东西是九号房见所未见的,大家“噢”的一声惊叹,都巴不得把眼球抠出来掷进去。里面有两只烧鸡,烧鸡发出逼人的香味,油光金灿的表皮让人垂涎欲滴。帅哥找来两个碗,装走烧鸡。烧鸡底下还套了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红色的苹果、黄色的香蕉、白色的鸭梨和黑色的葡萄。
帮主抚摸它们问:“有说法吧?”
钟庆脸红了,“我老婆搞的名堂,叫四色水果,四季平安的意思。”
“当官就是不一样,连坐牢都这么讲究。”
独眼收好耐放的苹果和鸭梨,重要人物一人一根香蕉,次要人物一人一小串葡萄。这样,整个九号房都是大啃大嚼的声音,空气中也就香飘四溢了。独眼两口就吞了香蕉,捻动香蕉柄,香蕉皮便像女人的裙子那样舒展开来。钟庆拘泥地站在过道上,眼神落在空洞的某处,表情含混暧昧。独眼说: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本来我们是要封你一个外号的,看在烧鸡水果的分上,你自己取吧。”
“我叫钟庆。”
“知道知道,那是名字,我是说外号。”独眼撮起嘴努努大家说,“九爷、学者、帮主、刀疤、交通、帅哥、小雀、黑脸,大家都有外号,你没个外号怎么好过日子?”
“那你们就叫我书记好了。”
帮主说:“书记是你的职务,不算外号。外号越贱越好,书记书记,多难听。”
“可是,”钟庆犹犹豫豫说,“我被免职了,书记不是职务了。”
“书记就书记吧,”独眼说,“我们九号房还有叫皇上的哩。”
“我看你白白胖胖的,叫白地瓜最好了。”帮主提醒说,“书记书记,让他们叫死你就别怪我。”
书记靠近帮主说:“你在哪里认识我,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在你们乡政府食堂呀。”
“谁接待的?”
“派出所呀。”
“你跟派出所有业务往来?”
“有,来来往往的多了。所长叫张凯对吧?指导员叫刘一齐对吧?说起钓鱼帮他们熟得很。”
“钓鱼帮?”书记嘴里咝咝地吸气,想了好一会,“不像个企事业单位的名称啊。对了,钓鱼帮好像就是些职业扒手。”
“何必讲得这么难听呢书记大人?”帮主不高兴了,“我跟你这么说吧,你的书记让我当我是一定会当的,不就是开会念稿子平时读文件、给上面送土特产弄点钱回来发奖金?我的鱼让你去钓,你是一定钓不来的。”
书记拥有一张五千元的巨额钱单,这件鲜为人知的事到了钱单下放的当天,就成为九号房的爆炸性新闻。大家互相传阅,啧啧称道,使几个仅有一二十元的“中农”相形见绌。出于对书记与胡管教关系的不确定,小如没有指使独眼没收钱单,传阅一圈就还给书记了。书记翻来覆去端详,感叹说:
“胡管教真是好人哪,还把我这点钱变成钱单了。”
《海源日报》周五特刊携带着节日的喜庆气氛,从监窗飘扬而下。率先抢到彩报的是黑脸,帮主一把夺过来,满面笑容地交给书记。
“书记,你给我们讲解讲解报上的事吧。”帮主说。
书记仔细读了头版的某条消息,仰起脸感慨万端,“这小子,副省长了。”
帮主掰开他摁在报上的手说:“谁谁谁,书记还认识副省长?”
“就他。”书记指点照片上的人头说,“刚当一任市委书记就当上副省长。他来过我们乡,占地两百亩的开发区就是他要求我们搞的。”
书记欣赏了一番围观者钦佩的目光,放下报纸,搓搓脸发挥说:“我们哩,是贫困乡镇,听说市委书记要来指导开发区工作,几样拿得出手的风味菜都准备了一下。白斩鸡、狮子头、一春雷的料都备了,我一声令下厨房就动手。没想到书记一定要吃地瓜粥,他说在贫困乡镇搞铺张浪费怎么跟农民交代?这下可把厨师给害苦了,我们乡不产地瓜,再说也不是收成季节。办公室派五个人骑摩托车分头找,总算在开饭前把地瓜粥煮烂。还没进饭厅,我和乡长就汗流浃背……”
“兄弟,够义气。”帮主拍拍书记的肩膀说,“我们钓鱼帮不是吹的,人人都像你这样说一不二,说干就干,办事绝不拖泥带水。”
书记折起报纸,严肃地说:“这怎么可以类比呢?政府是政府,钓鱼帮是钓鱼帮,不一样。”
帮主笑了,“不一样不一样,你们不干活喝酒吃肉,我们累得半死弄那么一点小钱,派出所还到处逮。”
帮主成了书记促膝谈心的对象,书记感兴趣的气功和风水术,帮主都道听途说了一点皮毛。帮主仔细观摩了书记的面相、手相,并以此揣测书记祖坟和房屋的风水。帮主认为,书记此次事发,仍是恶人陷害所致。帮主点着书记的掌纹说:
“你35岁有个大坎,不过定有贵人相助,为你逢凶化吉。过了这个坎,就有持续十年的莲花运。干到处级是十拿九稳,看你的面相,熬到副厅也未尝不可。想听兄弟两句告诫吗?”
目瞪口呆的书记点头如捣葱,帮主于是接着说:
“俗话说得好,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钱财乃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凭你的人品,能视钱财如粪土,前途就不可限量。”
书记拉帮主往里挪了挪,盘腿坐好,边交头接耳边用指尖在铺板上比画。由于音量太低,没人能听懂他们在切磋什么。书记大概是在跟帮主分析,陷害他的恶人到底是谁,以便采取有力措施,防范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