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主身穿“内役”制服,正在打扫大院里的落叶,老远就看到王苟怀抱一个孩子朝自己走来,孩子的小裤管有一只是空的。王苟让帮主接过孩子,打开一间提审室,往号房方向进去了。孩子瘦弱的程度令人惊讶,帮主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只病坏的野猫。
提审室的内门打开,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满脸的惊魂未定,抚摸着水泥墩小心翼翼地坐下。女人一落坐就看到了帮主怀抱的孩子,“小杰,”女人轻声呼唤,“小杰,我是妈妈呀。”
孩子犹豫了一会,才胆怯地叫一声:“妈妈。”
女人注意到孩子的空裤管,不禁尖叫起来:“怎么了小杰,你的腿怎么了?”
然而小孩趴在帮主肩头,不再与女人对视。
王苟绕进提审室,耳闻目睹了这母子相见的一幕,心如刀割。在提审室,王苟与女人展开激烈的争执,帮主从争执中得知他们原先是夫妻关系;帮主还知道,正是这场争执,给叫叶月的女人埋下了祸根。王苟的话总是言简意赅:
“残废了。”
“儿子是你手上残废的,能怪我吗?”
“贱货。”
“我是贱货,是你逼我成贱货的,是你逼我离开儿子的。”
“我没有。”
“你以为我舍得自己的心头肉吗?你用冷脸赶我走,懂不懂?”
“贪图享乐。”
“我贪图享乐?可笑。吕崇军一穷二白,我贪图他什么啦?”
王苟每一句像文件关键词那样简约的话语,叶月都能领会他的意思,因为他们曾经是多年的夫妻,包括王苟最后说的两个字:
“鸡巴”。
在帮主听来,这两个字是王苟脱口而出的谩骂,在叶月听来,王苟的全文是“你贪图享乐,贪图吕崇军牛高马大鸡巴结实。”
“你这个流氓,不要脸的流氓。”
王苟被憋得满脸通红,也被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是流氓,但我不嫖娼;你不是流氓,可是你做了鸡婆。”
叶月拾起一只拖鞋,砸向王苟。王苟偏头躲过了,拖鞋准确地砸在孩子的背上。孩子呀的一声哭开了,那种弱不禁风的哭泣听起来就像是一只饥寒交迫的野猫在绝望地嚎叫。
一天晌午,帮主在送完开水回厨房的路上,王苟叫住了他。王苟让帮主站在提审室的后门外,自己去提来叶月,将他和叶月一起锁了进去。帮主无法判断副所长大人想做什么,有点不安也有点激动。王苟绕进提审室那头,从腰间摘下手铐,“帮帮忙,”王苟说:“叫她伸出来,手。”
叶月支支吾吾不肯伸手就犯,帮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住她的手推向钢筋网那一边。咔嚓一声,叶月的双手就铐在钢筋上了。王苟又从屁股后面拔出电棍,命令叶月:“嘴张开。”
叶月不但不张嘴,反而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王苟用电棍捅捅帮主的腰眼说:“动手。”
帮主从身后抱紧叶月的额头,扳平她的脑袋,再腾出一只手去掐她的腮帮子。叶月咬紧的上下牙床被挤开了一条缝,王苟的电棍指到她嘴边,但仍然插不进去。王苟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也就刺人了:“粗大吗?坚挺吗?”
叶月可能想骂“臭流氓”之类的,可惜没有机会了,她的牙根一松动,电棍就趁机深深地插进舌根。
连帮主都预料不到的是,王苟摁了通电开关,喉咙里被触电的叶月像有一股力量在猛烈地推她,整个上身沉重地往后一仰,把帮主撞向了墙壁。
王苟打开手铐,短暂的晕厥过后,叶月就苏醒了。叶月没有叫、没有哭、也没有暗自落泪,帮主本来要携扶她回女号房,被她坚定地甩开了。
假如王苟就此罢手,叶月也许是会忍辱含恨的。问题在于,王苟是一个孤僻、不合群、爱钻牛角尖的人,这种人不容易另寻新欢,同样不容易排遣愤怒。要说王苟的生活在离婚之后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学会抽烟了。抽烟不能给王苟带来出路,一次又一次地提审叶月才是他独一无二的出路。
话说回来,王苟也不是想提审就能提审叶月的,必须是双休日才行。首先,双休日不容易碰上其他干部,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其次,双休日一般没有外单位的人来提审人犯,比如公安局的、检察院的、纪检委的、律师事务所的,他们也是人,也要双休;最为重要的是,只有双休日才能把儿子从托儿所接回来,王小杰入托的是“全托式”托儿所,双休日才能跟家长见面。
是谁毁了儿子一生的幸福?正是不知廉耻的叶月。王苟没有什么可以补偿给儿子,唯独可以为儿子解恨。王苟极少跟儿子交流,非说不可也是千篇一律的那几句话:
“恨妈妈吗?”
“不恨。”
王苟攥住那条空裤管问:“腿哪去了?”
“狗狗咬了。”
这两句对话之后,每一次王苟都要纠正儿子:“妈妈丢了你的腿。”
每天的“领导值班”由闵所长、指导员和副所长王苟三人轮流,以此类推,王苟每两个礼拜才轮得到一次双休日有班。这样,就等于王苟每半个月提审叶月一次,这次如果是周六,那么半月之后的提审就是周日了。每次提审,帮主都是王苟的得力助手。
叶月其实不用帮主动手,一进提审室就将双手伸出钢筋外让王苟锁手铐。这是她愿意的事,她不愿意的事帮主动手也没用,比如回答问题、比如张嘴。
王苟锁好叶月,点燃一支烟,摘下电棍举到她嘴边,勒令她:
“张嘴!”
有过一次教训,再也没有什么如山军令可以叫叶月张嘴了。可是要躲避电棍也不可能,因为头颅被帮主紧紧抱在了胸前。帮主奇怪的是,就这样电击不也可以教训她吗,为什么非得塞进她嘴里?这只能说明,王苟有太多的心思帮主不能理解。
王苟是一定要叶月张嘴的,否则他内心的隐痛就无法得到抚慰。王苟放下电棍,将叶月的两只袖管捋到肘部,左手举电棍到她嘴边、右手撮紧香烟,再给叶月一次机会:
“张嘴吗?”
叶月面带微笑,这种笑容是王苟所陌生的,因此刺痛了他的心窝子。香烟的火头慢慢抵达叶月裸露的手臂,当它接触到肌肤的一刹那,叶月一阵战栗。帮主感觉到她的身体像蟒蛇一样有力地扭曲,要稳住她,非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叶月一挣扎,火头就快要灭了,王苟低头猛吸一口、再吸一口,帮主于是闻到了一股香味,是烤肉烤过火的那种焦煳味。
王苟的呼吸急促起来,面目逐渐变得狰狞,牙根磨得嘎巴嘎巴响,一句话咬成三节才吐出来:
“快——张——嘴——”
叶月的身体突然塌了,像爆破的轮胎那样松垮下来,死劲摁她的帮主想变换手式托住她,但来不及了,叶月已经滑下了水泥墩。
有一个小小的人孤单地坐在桌子上,耳闻目睹了王苟与叶月之间战争的全过程,心如止水一言不发,他就是王小杰。
半个月的间隔正好给叶月舔伤口。烟头烫伤没有毒,只要不染生水,一周之内伤口的血液和淋巴液就会凝结成痂,痂慢慢变硬,一点一点地翘起来,最后脱离皮肤。揭下来的伤疤也是身上的血肉,叶月这么想着,找来一张纸,将它包好。
三两个回合下来,叶月摸透了规律,每次提审之前,叶月都要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这也许是女人面对男人的本能;也许是因为有儿子王小杰在看她;更为重要的是,叶月知道,从提审室带伤回号房就不能洗澡了。叶月要感谢儿子,因为儿子王小杰,她的苦难终于有了尽头。
在王苟用烟头烫叶月手臂的过程中,王小杰的哪根神经被牵动了,大喊一声“妈妈”,做出一个惊人的动作: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一条腿的王小杰是不可能站稳的,他一点一点往前爬,企图爬向自己的父母。这个揪心的举动把王苟的心都撕裂了,他扔了电棍扑过去抱起儿子,儿子却一下一下抓挠他的脸,抓一下强调一句:
“我要妈妈。”
王苟躲闪不及,脸上已是道道血迹。王苟撇下儿子重操电棍,叫帮主让开,对准叶月的头狠狠一抽,叶月一偏,电棍落在了肩膀。叶月决心顶住,但是下决心由自己,能不能顶住由不得自己。顶不住就要喊,叶月的呼喊跟其他处在危急中的人们一样,她高喊:
“救命啊——救命啊——”
王苟不是要叶月张嘴吗,这下真的张嘴了,王苟反而慌了手脚。王苟命令帮主:“堵。”
要堵住叶月的嘴比让她张嘴还难,提审室里空无长物,帮主白白转了一圈,奋不顾身地用手去蒙。叶月轻易就咬住了帮主的手指,帮主吓了一跳,像甩掉一条蛇一样甩掉叶月的嘴。
闵所长出现了。闵所长并不知道,他的出现将把自己置于死地;也将改变王苟和帮主的命运。早知道这些,闵所长就办事去了。闵所长冲进来的时候有一点慌乱,管教干部都一样,如果要出人命他肯定会慌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王苟没有应答闵所长,抓起桌上的钥匙准备开锁送叶月回号房。闵所长一把夺了过来:“你抱孩子走吧,我了解一下情况。”
闵所长的慌乱转移到了王苟脸上,王苟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简单的事情都说不清楚,这么复杂的事情怎么说得清楚呢?所以王苟什么都没说,抱起孩子出去了。
“你怎么跟女人犯关在一起?”
帮主急出一头冷汗,回答不了闵所长,只好比画一个空洞的手势。值得庆幸的是,闵所长不再追究帮主,转而问叶月:
“为什么喊救命?”
“所长你看我的手,”叶月说,“他用烟头烫我。”
叶月手臂上果真有一个圆形的黑印,闵所长看了说:“王苟这人有才华、也有些固执,虽然你们以前是夫妻,这样对你很不应该。”
叶月哭了,是那种愁肠寸断的忧伤。“我实在受不了,你们送我去漳州劳教所吧。”
闵所长打开手铐,“你就原谅他一次,我好好教育他。”闵所长劝慰叶月说,“王苟这样对你,说明他忘不了往事。”
“不止一次。”叶月悲愤地说,“我手上已经十个疤痕,五个月来他虐待我十几次了。”
叶月左手臂上两排整齐的圆形疤痕,触目惊心的事实让闵所长难以置信,“他到底想干什么呢?”闵所长说,“他这样做总有个目的呀。”
叶月泣不成声:“他要把电棍塞进我嘴里通电。”
“这又有什么意思?”闵所长疑惑了。
叶月欲言又止,想了想说:“他变态。他报复。”
闵所长的脑袋嗡的一声,他不愿接受这种指责,“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他说,“谁能证明你手臂上的伤疤是王苟所为呢?”
叶月想到了帮主,举手一指说:“他能证明,他每次都在场。”
帮主大惊失色,干脆来个死不认账,“冤枉啊所长,我今天是打翻一桶开水被副所长关进来的,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有自己的证明。”叶月镇定了情绪,“十块伤疤我都收集了,你们可以拿去鉴定是不是我的伤疤。”
闵所长又疑惑了:“收集伤疤是什么意思?”
叶月本来放下袖口,重新捋起来说:“伤口会结痂,我揭下来没扔,用纸包在一块了。”
闵所长送叶月回号房,叶月交给他一个小纸包,闵所长托在手掌心轻轻打开,果然有十片指甲大小的黑褐色疤痂。
在要不要送叶月去漳州劳教所的问题上,闵所长和王苟产生了激烈的争吵。闵所长坚决要把叶月送漳州,王苟说什么也不同意。闵所长说:“你虐待人犯,不送走出事了谁负责?”
“没有。”
“有。就是你,烟头烫的十个伤疤,十片疤痂你知道吗,在我手上收着哪。”
“我打老婆。”
“她不是你老婆,他是人犯,人犯跟管教干部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你比我清楚这个。”
“你护她?她勾引你?”
帮主提开水要进会议室,两人的争吵他在走廊上全听到了,当帮主推开会议室的门,争吵就到了最精彩的高潮。闵所长怒不可遏,从牙缝间愤懑地挤出两个字:“变态。”
王苟抓起一杯隔夜冷茶,泼向闵所长,怒冲冲地走了。闵所长抹掉脸上的茶叶,气恨难平,冲着王苟的背影说:
“你这条哑狗,平时不吭声,现在想要我的命。”
21
帮主的绝食计划功败垂成,九爷用两块鸭肉就敲开了他的嘴。为了表示对帮主写材料的奖励,剩下的全部鸭肉和一碗完整的猪肉归他,这样,帮主写起材料来就精力充沛了。
“现在,”小如读了一遍材料后交给九爷说,“我们知道了王苟不幸的婚姻,知道了王苟对闵所长的仇恨,就差两个问题需要落实了,一、王苟是如何谋害闵所长的,二、如何嫁祸给我爸。”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同小如一起在外间晒太阳的九爷稍稍浏览几眼帮主鸡爪似的文字,眯起眼睛对视一下太阳,向小如补充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细节。
“闵所长把我叫去,他没说是谁,只说有这么一个人,总想把电棍插进前妻的嘴里通电,是不是变态行为?
我跟闵所长说,有一本叫《碎尸者乔治》的书,书中的罪犯乔治就是变态杀人狂。获知妻子有外遇,乔治虐待妻子的方式就是将一个啤酒瓶长时间塞进她嘴里。妻子不堪忍受,离婚出走。乔治找到了前妻,将她碎尸后,在嘴巴和阴道各塞了一个啤酒瓶,然后将胯部和头颅悬挂在她新居的门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