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话说,“清明谷雨、寒死老鼠”,像刀一样锋利的冷空气洇开来,弥漫到九号房的每一个角落。冰凉首先从脚下开始,脚指头似乎就要裂了,走起路来无异于踩在针毡上,号房的袜子顿时加倍紧张。留给小如的是一双破袜子,裸露的脚趾使寒冷成为长脚的小动物,它顺着裤管往上爬,让小如觉得自己是一块风雨中招摇的腊肉。外间是去不了的,里间的过道上也湿漉漉的难以下脚,全部人都挤上了通铺,包括小如、帅哥、交通在内,连皇上也像一堆破衣服那样缩在隔窗的角落里。对此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因为拥挤毕竟可以取暖。
即使阴雨暂停,残留在铁丝上的水珠也滴滴答答地滴个不停,这样,外间就始终暴露在水帘中。雨季打破了九号房正常的生活秩序,衣服是没法晒的了,好在人不出汗,也没人有胆量雨中洗冷水,需要换洗的衣物几乎没有。打饭也是个问题,大家干脆在里间排队,等前一个抬碗跑回来再迅速冲出去,以尽量减少露天的时间。最大的困难是屙屎,毕竟心急不得,这样,牵旧衣服为屙屎的人遮雨就成为小如和帅哥沉重的负担。
牢头屙完屎,小如负责收拾遮雨衣服,帅哥负责冲水。一桶水下去,帅哥惊呼起来:
“完蛋完蛋。”
牢头来不及走到里间,一回头,也吓了个大惊失色:那桶水没下暗管渠,而是反涌出来,迅速全面铺开。可怕的是,铺开的不仅仅是水,还有牢头刚刚排泄的秽物,它溶化在水中,以汹涌之势向里间逼近。里外间的交界处没有门槛之类的相隔离,一旦涌进去后果不堪设想。牢头傻眼了,其他人跟着傻眼,只有一个人思路清晰,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采取果断措施:将一条破毛毯堵在门槛的位置。
在关键时刻保持头脑清醒的只能是九爷,这就是九爷与众不同和让人害怕的地方。这个扭转乾坤的动作一完成,九爷准备回到他的位置静坐。堵住了脏水不等于解决了问题,因为整个号房都被熏天的臭气塞满了。牢头大呼小叫:
“冲水呀,想留给你吃是吗?还不快冲水!”
“别瞎指挥,”九爷制止了正在往桶里盛水的帅哥,“地表水从明管渠出去,那不臭了全看守所?指导员不把你塞进茅坑才怪呢。”
牢头这下急了,“怎么办,那你说怎么办?”
九爷坐了下来,平静地说:“喊报告。”
刀疤嗓门最大,“报告”一声就惊动了哨兵。哨兵用餐巾纸捂住了嘴鼻,一声不吭从监窗一晃而过,就传来了指导员。指导员这次没有勃然大怒,说话时甚至面带笑容:
“俗话说‘吃得好屙得臭,吃不好屙不臭’。你们不是抱怨伙食不好吗,怎么屙的屎奇臭无比?说,谁干的?”
牢头往前站了一步说:“是我。”
“好汉哪,敢作敢当。”指导员说,“是不是要显示你当牢头的威风啊?”
“报告指导员,是厕所堵住了,冲不下去。”
“好啊,冲不下去你就装走呗。”
牢头为难了,“可是,可是号房没东西装。”
“你不是有吃饭的碗吗?”指导员说。
“指导员说笑了,”牢头知道指导员在调侃,“吃饭的碗怎能装屎。”
“那你自己说怎么办?”
牢头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用水冲。”他说。
“好主意,脏水流进明管渠,熏死他们。”
牢头不禁看了九爷一眼,事实再次证明,九爷就是九号房有预言能力的先知。九爷在牢头的目光中站了起来:
“可以通知一到九号房同时冲,水一大就全出围墙了。”
指导员不吭声了,表明他对九爷建设性意见的认同。指导员提出另一个问题的时候,用的就完全是咨询的口气:
“堵死的厕所怎么办?”
九爷思索了一会,指着小如说:“派他下去掏,他的个子肯定是全看守所最小巧的。”
“唔?”指导员的这一声是问小如愿不愿意的意思。小如犹豫了许久,最后委屈地说:
“那就下去试试啰。”
只有九爷心里有数,自己的思索和小如的委屈都是假装的。
小如穿上内役用的连体雨衣,撅起屁股,向厕所的坑道爬行。其实,小如一探手就触到了堵塞下水管渠的破裤子,因为破裤子本来就是他自己故意用脚踩进去的。
小如喘着粗气,开始往前爬,一只手往前推破裤子,一只手伸在前面摸索着渠壁。当拐弯的渠壁蓦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时,他猛地缩回手,屏住了呼吸,就像黑暗中会有蛇探出头来咬他一样。从手感判断,暗管渠是逐渐增高的,因为要有斜面才能确保污水的畅通,而盖板处在同一平面。
越往前爬,小如越是被恐惧抓住了,仿佛自己陷入了传说中的地狱。地狱肯定就是这样的,小如想,无非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孤独、寒冷与绝望。
也许是过了半个世纪、也许是过了一辈子,终于有一丝亮光出现在前头。哪来的亮光呢?对了,已经到达平篦透气孔。这时的小如不再是恐惧,而是恶心,他看到布满渠壁的褐绿色滑笞、看到四处蠕动的肥胖蛆虫、看到一只老鼠尖叫着从他肩头逃窜。
那把神秘失踪的长柄剃头刀横在小如眼前,小如打开它,它的长度就等于刀柄加刀刃的长度。小如需要这种长度,因为动力臂越长越省力。在暗管渠与截粪池的交接处,也就是围墙底下,有一道防护钢栅栏。小如先用那条裤管缠在两条钢筋上,然后插进打开的剃头刀顺着一个方向绞,裤管绞紧了,钢筋自然向中间靠拢。现在,两根钢筋绞弯成X形,这个动作再重复一遍,两个X形之间就成了可以侧身出去的开口。
小如留下剃头刀,将那条破裤子扎在脚踝,掉转身体原路爬回了九号房。
指导员守候在外间的铁丝网上,见小如浑身污秽冒出厕所坑道松了一口气:
“老半天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小子吃了豹子胆,逃了。”
帅哥先给小如冲了头,再帮小如脱下雨衣,这个过程中,小如左手的虎口滴下了血水。
指导员注意到了,“怎么回事?”他问小如,“要不要叫胡干部给你包一下?”
“没关系的。”小如握紧左手仰头对指导员说,“磨破一点皮就是。”
“没事就好,我亲自分管的号房可不能出一点纰漏。”
等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九爷出现在小如面前。九爷带来了一个陈旧的火柴空盒,他拉过小如的左手,弯下腰用嘴去吸伤口。当九爷抬起头,嘴里就满是鲜血。九爷慢慢揭下一片火柴盒侧面的硝纸,反贴在小如的伤口。小如想说感激的话,被九爷的微笑压了回去。九爷一笑,鲜血就从雪白的牙缝间流出来,让小如联想到某场电影里的吸血鬼。九爷就以这种带血的笑容说话,只说一句话,但这句话差点把小如的魂都吓掉了。九爷说:
“你这是刀伤。”
为什么九爷的话总是能够揭开表面、简洁地指向事情的真相?喇叭这时突兀地响了,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小如的不安。
指导员在广播上表扬了梅小如舍己为人的精神,号召全体在押人犯要向九号房的梅小如学习,并说他从今天开始改变了对知识分子的看法。
九爷和小如是站在外间听完广播的,九爷已经漱了口,嘴巴一干净,小如就觉得从这张嘴说出来的话真实可靠了。九爷说:
“你要趁这个机会当牢头。”
“什么机会?”
“指导员对你有好感。”
“一定要当牢头吗?”
“只有当牢头才能控制九号房,只有控制九号房才能撬开帮主这个保险柜。”
小如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们是牢头他们的对手吗?”
“如何除掉牢头,我已经作了布置。只是有点残酷,因为他只能去死。”
“牢头早就死有余辜。”
“想不到你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心肠如此刚硬。”
“是啊,我以前可是个善良的人。这里想把我改造成好人,他们没想到,我的心肠反而刚硬了。”
13
严打刚开始的一周内,指导员就分别找了九号房的每个人犯谈话,唯独落下牢头。牢头将这件事理解成是指导员的独特信任,因此下手打人就更重了,也不再让交通钻刀疤和帮主的被窝,只允许他钻自己的被窝。
牢头被提审的这天早晨,说是早晨其实仅仅是接近凌晨的黑夜,在万籁俱寂中,开铁门的轰隆巨响显得特别刺耳。武警把住铁门,指导员亲自进来里间叫牢头。叫了几声“章落尘”,其他人都醒了牢头却睡得正酣。指导员有点急,一把掀开牢头的被子。指导员惊骇得弹了一跳,因为牢头的被窝里睡了两个人,在寒冷的季节两人共被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牢头和交通都赤裸着下身。受了惊吓的牢头几乎与被子同时离开床板,大家还是清楚地目睹了这精彩的一幕。牢头的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耻处,交通翻了个身继续打鼾,白花花的大屁股赫然亮给指导员。指导员居然没有发火,别过脸把被子扔到交通身上,友好地对牢头说:
“穿上衣服,跟我走。”
直至下午起床,牢头还没回九号房,九爷觉悟到,事情正在起变化。趁大家出去撒尿洗脸的空隙,九爷招呼小鸟和小如前来布置。九爷对小鸟说:
“牢头这么久没回来,一定跟你举报的新线索有关。”
“太好了,”小鸟握起右拳砸一砸左手心说,“这下他死定了。”
“他是死定了,”九爷盯住小鸟说,“如果他回到九号房,你也肯定九死一生。”
小鸟的拳头松了、脸黑了,眼神同时变得呆滞。九爷张开右手,苍白的五指罩在小鸟头上,话还没出口,小鸟就感觉到了安慰。“不要害怕,按我说的做。”九爷说:
“你现在是有立功表现的人犯,立即喊报告,向指导员要求做内役。”
“我已经要求减刑了,”小鸟畏怯的样子真的像一只可怜的惊弓之鸟,“怎能提两个要求?”
九爷的手从小鸟的头顶滑落,划过脸颊,托住他的下巴说:
“刑期可以改变,要求就不能改变吗?”
“不减刑,我干吗冒险立功?”
“你判了几年?”
“一年半。”
“你已经进来半年了,再做一年内役不是很舒服?”
“早一天回家早一天解放,”小鸟甩开九爷的手说,“你才愿意牢底坐穿。”
九爷宽容地笑了,被甩开的右手就由着它自然摆动:
“这么说,你是想改变刑期而不想改变要求啰?”
“法院都判了,谁还能改变我的刑期?”
“没人能,但你家责任田底下的那一吨铜线能。”
片刻的沉默之后,小鸟下跪了,抱住九爷的大腿暗暗地哭泣。
“别弄脏我的白裤子。”九爷推开小鸟说,“我叫小如来,就是要让小如知道,你家责任田底下埋了一吨铜线,它足以叫你坐十年牢。”
这时已经有人进来里间,小鸟拭去泪水站起来说:“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说过的话从不说第二遍。”九爷抖一抖被小鸟揉皱的裤管。
小鸟抹了一把脸就扯开嗓子喊“报告”。
小鸟被指导员提走了,外间就剩下九爷和小如在洗脸,九爷告诉小如:
“西山变电所的变压器和铜线被盗,公安局在小鸟家搜出了变压器,铜线的事小鸟死活不认账。只有我知道,那一吨铜线埋在小鸟家的责任田里,他家的责任田就在变电所仓库背后。”
“没人想到是他?”
“小鸟每次只偷一捆,一吨是慢慢少掉的,所以公安怀疑是内贼。”
牢头在吃过晚饭回到九号房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又来了个新兵,因为他的脸紫黑肿胀面目全非。一只眼肿没了,另一只眼则布满血丝。牢头站在外间不进来,等到他开口说话,大家才知道他是谁:
“九爷,你出来一下。”
九爷优雅地走到牢头面前,牢头拼命睁开受伤的眼睛,想从九爷的表情中看出破绽。牢头的失败是注定的,九爷从来都是气定神闲、从来都是由他来看出别人表情的破绽。牢头一声长叹说:
“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分上,说实话,是你出卖我的吗?”
九爷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问牢头:“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你的底细?”
“还有刀疤。”牢头摇摇浮肿的脑袋说,“就算右手会剁了左手,我也不信刀疤会陷害我。”
“先不要论断谁会陷害谁,”九爷引导说,“害死你我能得什么好处?”
“你他妈的可以当牢头呀。”
“好!还有谁比我更想当牢头?”
“对不起对不起九爷,我差点冤屈好人了。九号房就算全是牢头只有一个兵,这个兵也肯定是你。”
牢头轻轻一推九爷,抱歉地请他进去里间,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喝一声:“刀疤!”
刀疤出来还没看清牢头的脸,肚子上就挨了一脚。“冤枉啊。”牢头二话不说,又给了刀疤一耳刮子。“真的不是我。”牢头摁下刀疤的脖子,在他的腰上狠狠地击了一肘。刀疤不还手,边躲边说:
“是小鸟,一定是狗娘养的小鸟,偷听了我们的话。”
牢头停止了攻击,开始高声叫“小鸟”。
“别鬼叫了,”刀疤捂住肚子蹲在洗碗池角落说,“他喊报告,指导员带走了。”
牢头与小鸟相遇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穿上“内役”制服的小鸟接替了帮主原先的岗位,开始掌勺分粥了。如果小鸟分完粥就走,也能躲过一劫。小鸟不但没有及时离开九号房这个是非之地,反而将脸贴向方孔说话:
“帅哥,帮我的东西整理一下。”
迎上来的不是帅哥,而是牢头。不等小鸟有所反应,脸上已经是稠密的滚烫。牢头的那碗粥准确地泼在小鸟脸上。
小鸟痛得像兔子那样就地打滚,哇哇乱叫异常动静吸引了指导员。出人意料的是,帅哥洗过饭碗了指导员才打开铁门。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