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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例外 (1)

事实证明,花季的预感精确而独到。所有的麻烦都从劫波的一个要求开始,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也不算特殊,但非常致命,给桃花会、给桃源经济致命打击的滥觞,就从劫波的这个要求撕破了。

桃花坞别墅一动工,就掀起认购狂潮,哑巴也抢交了十万块定金。出于自己是大会首,而花季没有标会的现实考虑,在《“桃花坞”优先认购权协议》上,哑巴在“买方”一栏填上了陶花季的名字。现在,工程已经过半,开发商的“预售许可证”也办好了,根据协议,该交首付款、跟银行办理《楼宇按揭借款合同》。劫波的要求就是冲别墅来的:

“我要你更名,《商品房购销合同》换上我名字。”

当时,他们在别墅区接待处紧挨落地玻璃的小圆桌对面而坐,哑巴凝视劫波,无言地笑了。哑巴继续填写合同,自认为仅凭一个冷笑就能摧毁劫波的任性,当他写完“陶”字,就不得不罢手,喉咙有被卡紧的感觉。因为劫波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足以让哑巴下决心别墅易主。劫波盯住自己的手机彩屏,轻描淡写地说:

“我怀孕了。”

劫波还在玩手机游戏,但哑巴慢慢憋红的脸孔和急促的呼吸她用眼睛的余光就能感受到。各种念头在哑巴的胸膛翻江倒海:他渴望孩子,与花季的夫妻关系却名存实亡;跟姐姐离婚娶妹妹,岂不罪恶昭彰?花季说离就离?劫波也不是说娶就娶的,中间还横着陶传清。对哑巴的左右为难,劫波嗤之以鼻:

“摆不平吧?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把孩子做了。”

哑巴怎能说出不要孩子的话来,绝不能。

“发什么呆?”劫波细眉一挑,“要么堕胎,要么填上我名字,你看着办。”

手中的笔抖了一下,哑巴用劲握紧,毅然写下“劫波”二字。

在《商品房购销合同》上填写“陶劫波”,可不是签署停战协议,而是向正常的生活发出挑战书。

夜筒开完,送走客人,清过账,哑巴打发谢军、张思发先走。锁上陶氏祖祠的大门,哑巴将摩托车钥匙交给劫波:

“你骑车回去,我跟大姐走一走。”

时令虽然属于秋季,逼人的热浪可是一年中最强劲的。铺天盖地的水蜜桃好比夏季台风,一转眼就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遍地西瓜。桃花溪两岸,连绵起伏的彩灯把夜色装扮得情绪暧昧,溪畔草地折叠小桌沿线摆开,消夜的市民三五成群,一碟炒田螺、一扎啤酒、几个黄色段子,用以打发难熬的漫漫长夜。九曲桥成了西瓜的夜市,沁人心脾的瓜囊清香,兑上小贩浑身的汗臭,搅成一股古怪的味道。幸好溪风袭人,晚稻幼苗甜兹兹的芬芳迎面覆盖过来。

哑巴手扶桥栏杆,远眺一派灯红酒绿。桃汛蹲下身,屈起手指敲西瓜,“买个瓜回家聊吧,家里没人。最近桃源有三多听说吗?街上西瓜多、家里小偷多、会首白条多。”

哑巴拎瓜跟到桃汛家里,发现黑灯瞎火的,“芽芽呢?”

“什么小学生文艺汇演,弹电子琴去了,住学校。”

桃汛洗刀切瓜,破成两半;再洗两把调羹,交一把给哑巴。“调羹挖着吃,免得漏汁。”

哑巴若无其事地埋头吃瓜,桃汛却急了,“你这个人哪,老鼠咬鸡巴,有苦说不出。有什么话就直头直路说吧。”

哑巴用调羹柄顿一顿桌面,咽下瓜囊,“我想,我想离了花季娶劫波。”

桃汛睁圆了眼睛,眼神却是空洞的。“哑巴,让我怎么说你呢?你跟劫波那点破事我晓得,老爸也晓得,劫波还臭鸡屎,老成了会晓得要怎么做。老爸要面子,就当自己有眼病,没看见。说句良心话,你现在把床底下的屎盆子抬到桌面上来,谁还捂得住?傻了不是?”

“我不傻,劫波有孕了。”

“有孕怎么啦?做掉,跟花季怀一个。”

“花季?从结婚那天起,我们就没有那个了。”

“为什么?因为三把火?”

“所以,她会同意离婚的,怨不得我。”

“你又糊涂了哑巴,千万千万不能提三把火,老鼠钻风箱不是?”

“先别管花季,我自有办法降她。说说看,找哪根棍子撬动老爸?”

桃汛不说话,等瓜吃完了,拿出了主意。“老爸冤也伸了,书也出了,敢正眼看人了,敢大声说话了。说句良心话,多亏你在滚。可惜,想好又想好,有了棉被又想袄,见到没有,老爸最近又蔫了。”

“想续个弦?”

“两样窝心事闹的,一是村里要修族谱,他的名下断了脉;二是方志办要编一本什么书,好像找不到他的名字。”

“前一件事管不了,后一件事我找郑胖子算账。”

桃汛撕一根口香糖在嘴里,递一根给哑巴,“嚼吗,薄荷口味的?”

哑巴吹起一个大泡,“嗵”的一声破了,再吹一个,脸上是难题获解的畅快。“要走了。”哑巴含混地说,“太迟了,不好看相。”

桃汛抬一眼墙上的挂钟,确切地说,“谁看你?他不回来了,半夜一过,他准跟哪只鸡睡在一个枕头上。说不定还睡两只鸡,他自己说的,就喜欢搂两只鸡睡觉,要一胖一瘦,好比一道大菜一道甜汤,味道不一样。”

“皇上鞋匠都一样,有钱就风流。”

哑巴心中好笑,富贵富贵,富裕高贵,桃花会让人一夜暴富,却不能让人有一丝一毫的高贵,比如这个光知道嫖妓的鞋匠。哑巴拾起桌上的手机、钥匙,准备走人。“困了,明天再说。”

“等一下,我有话问你呢。”

哑巴转过身,歪嘴笑着看桃汛。

“急什么,你坐下。”桃汛问,“是不是,是不是所有的男人一有钱,就想多玩几个女人?”

哑巴偏头想一想,好色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是在所有的女人身上寻求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活在他的梦想中;另一种则是想最大限度地占有不同的姿色。显然,鞋匠是被第二种欲念所诱惑。哑巴抛几下钥匙,说,“是这样的。不过我例外,我的情况特殊。”

“例外?世上只有不吃屎的狗,没有不吃腥的猫。”

嘴上这么说,桃汛其实打心眼里相信哑巴是男人中的异数。哑巴身材魁梧,但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种,而是恰如其分的匀称,腿长肩宽、喉结性感、手指修长,头发干净衬衫坚挺。肩有点斜,可很难说这是美中不足,因为这一斜,就斜出男人漫不经心的潇洒。往女孩子面前一站,哑巴眼带桃花、风神俊朗的形象很难被拒绝。

贫穷考验男人的意志,富裕考验男人的品行。哑巴真的不花心,桃汛没有兴趣追究为什么,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抿嘴一笑,指着墙角的两箱牛奶说,“怎么样,帮我搬到楼上卫生间。”

“牛奶搬卫生间?洗澡啊?”

“我也是听别人讲,有钱人都用牛奶兑水泡澡,美容。说句良心话,早就想试试了,不就一两百块钱的事?”

哑巴将两箱牛奶搬上卧室卫生间,转过身,发现桃汛已经将卧室的门反锁了。桃汛推了一把,哑巴顺势坐在沙发上。桃汛关了灯,开始脱衣服。

卧室突然黑了下来,月光洒向窗户,泛出一片微白。哑巴凝视宁静中的朦胧夜色,心跳急切如擂鼓。桃汛朝卫生间弓身脱衣。起初,哑巴只听到悉悉籁籁的声音,等到习惯了黯淡,便能模模糊糊辨识她丰胰的后背与结实的腿。

桃汛有自己的一套养颜之道,比如头发就从不用电风吹,而是自然晾干,她认为吹多了发质会变得干涩、枯萎、焦黄;桃汛照样节食,决不会像其他农妇那样,有钱了就山吃海喝,让腰身一圈一圈地扩张。

哑巴闻着衣物散发出来的体味,不由心醉神迷,这样放纵而矜持的品格是成熟女人所特有的,也是陌生的,他经历过的两个女人,花季缺的是放纵,劫波缺的是矜持。

浴缸传来的细碎水声,海浪般冲刷哑巴的意志,哑巴移步窗边,面对皎洁的月色,心里充满了迷乱的自责。哑巴好像害怕月亮窥探他的龌龊,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这时,他感受到了脖颈上气若游丝的鼻息,桃汛以裸露的身体和柔软的歌声将这个“例外”的男人缠绕包裹起来。

“三月桃花开满山,望见桃花妹心烦;梦里同哥又相会,醒来隔水又隔山。一坡过了又一坡,坡坡桃树尾拖拖;桃子低头亲露水,阿妹低头等情哥。五月桃熟树树鲜,恋妹恋心最为先;真心之人讲情义,假心之人讲银钱。鲜桃好食口里甘,鲜桃放在桌中央;两人对着鲜桃坐,好比芙蓉配牡丹。一条红绸九尺三,打个花结装进箱;千年莫叫花结散,万年莫叫妹丢郎。”

岁月这个大熔炉排放废碴,也炼就钢铁;让一些女人惨不忍睹,也让一些女人光彩夺目。人们总以为文盲就等于粗俗,其实文盲的优点同样明显,那就是没有被文化所污染,哑巴知道,女人之所以自以为是、之所以矫揉造作,全是文化害的。桃汛像北方的寒流,给人以清新振奋之感,美中不足的是有一点不易觉察的寒碜的自卑,但造成自卑的不是文化,而是为摆脱贫穷的劳累。现在好了,桃汛不用坐在大货车的驾驶室日夜颠簸推销鲜桃,也不用拎一袋钱四处标会,自有桃花彩选轻松发财。

桃汛有钱也有时间打点自己了,她使用的化妆品是夏奈尔公司肌肤分析与感应观察研究中心研制的“明日美容”,由果酸、酵素、植物萃取构成的神奇配方,据说效果是维生素C的二十到四十倍。“明日美容”桃源是买不到的,因为桃源的女人都没听说,听说了也买不起,桃汛是通过上海的一个水果经销商搞到这玩意的。金钱恰到好处地弥补了桃汛的不足,把一个蓬头垢面的乡下水果贩子改造成服装华丽、妆扮高雅的贵妇。

平时精明泼辣的桃汛,展现给哑巴一种成熟的镇定,两人沉浸在歌声中,一切的虚饰、羞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完全回归了动物的本能。

她的手指划过他蓬松的头发、划过宽厚结实的肩膀,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觉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自己身边,俩人是那样彼此熟悉身体,那样相互配合默契。桃汛想,这是有生以来最为酣畅淋漓的性爱享受,天哪,跟鞋匠的日子都白过了。所有的焦虑、所有的阴郁、所有的痛苦都随风飘散。

人世间只有一件事是单调而不乏味的,哑巴和桃汛做的正是这件事,他们不知疲倦,直到东方破晓窗漏曙光。

《桃花结》还在唱,没错,是桃汛的声音,哑巴屏住了呼吸。桃汛感知到哑巴的惊讶,伸手关闭录音机,幽幽地说:

“劫波告诉我了,你要听这首山歌才能成事。说句良心话,为了这一天我准备很久了,录好《桃花结》又不能被你发现;天天订两箱鲜奶,因为不懂哪天有机会。不为别的,我就想见识一下有钱不乱来的男人。”

桃汛仰靠被垛,点着一根土烟,深深地吸一口。“真过瘾。为了你,我戒了一个月的烟,改嚼口香糖。”

四周一片寂静,可哑巴的脑袋嗡嗡直响,为一个女人的心计和执着震惊。桃汛体会到哑巴的委屈,知道该转移话题了。

“我教你一招摆平老爸。说句良心话,这招有点毒,保你火到猪头烂。”

郑超群前额生辉的头颅夹在两堆高高垒起的书稿中间,老花镜滑落到鼻冀,这种埋头使劲的姿势不像在校对,像一条老狗在辨闻自己的尿骚。

“胖子,嗬,弄到跟知识分子似的。”

郑超群摘下眼镜眯眼一瞪,见是桃汛和哑巴破门而入,摆出一个院士才有的造型说,“郑某本科学历、职务正科、职称副高,难道不是知识分子?”

桃汛撑在书稿上,斜眼说,“我说你不是知识分子那是表扬。你知道知识分子有什么毛病吗?想发财没有运气,想当官没有关系,想泡妞没有人民币。”

“按你这么说,我是发财有运气、当官有关系、泡妞有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