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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翻案 (2)

哑巴疲惫地靠在母亲开始散发霉味的床头,愤愤地盯住它们,盯久就察觉某种异常。在它们上方的墙面是一个镶嵌式小壁柜,壁柜一侧似乎画了一些什么。哑巴抖擞起精神,凑近一认,原来尽是儿童所需的食品和玩具,有糖果、花生、饼干,有手枪、汽车和书包,虽然铅笔的笔迹模糊,但运笔细腻、栩栩如生。为什么以前从未发现这些壁画?哑巴想起来,这个位置是贴日历的,日历不知几时脱落了。母亲在每一年的除夕都要换一张新日历,喜庆的年画边上加日期的那种。这么说来,母亲每年不但换日历,还要画壁画。那么,这些作品是一个孤独的母亲在深更半夜时为谁而作的呢?

哑巴的手撑在壁柜的横档上,横档是松动的;取掉壁柜里的瓶瓶罐罐,抽出横档,右边的竖板又是松动的;卸下竖板,露出了大小正好探手的洞口。哑巴喜出望外,伸手进去一摸,掏出一捆塑料袋。

塑料袋裹了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用红头绳细致地缠好。哑巴小心翼翼地逐层揭开,露出一根墨鱼干似的东西,出人意料的是,它竟然身穿小巧的童装。哑巴的心揪紧了,被誉为“炸弹”的死胎标本,本质上是母亲的一块心头肉。至少,宋朝霞始终是把它当作孩子来看待的。

拥有两万私房钱的方礼金迷上了桃花会,在他看来,桃花会就是使钱生蛋的金窝银窝。在水南尾的小巷里,哑巴遇上了怀揣几千块准备出门标会的方礼金,哑巴的摩托车一横,堵住了方礼金的去路。得知哑巴要他去公安局验血时,方礼金变卦了:

“要不等我接了会钱凑两万还你,你别让方家丢人现眼行不行?”

哑巴没有反驳,歪着嘴冷笑,只一句话就让方礼金回心转意。“我去广东吴川找堂哥,给两千块他肯定愿意抽血,你以为就脱得了干系?”

方礼金的炯炯目光暗淡下来,羞愧的心血涨红了脸膛,一言不发,跨上了哑巴摩托车的后座。

到公安局大门口,白达把他们引到顶楼的化验室,哑巴交出死胎标本,法医曾志强采了方礼金的血样。

第二天,DNA的化验结果就出来了:方礼金与死胎标本有血缘关系。

根据陶传清的申诉书、法医的DNA化验结果和哑巴的证明材料,马书记签发了市纪检会《关于撤销给陶传清党籍、公职双开除处分的通知》。通知先简述了陶传清的冤情,肯定了他在推广水蜜桃种植方面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和对桃源师专的突出贡献,要求师专党委会同市人事局恢复党籍,并以副校长的职务办理退休手续,补发全部工资。应哑巴的要求,文中没有出现宋朝霞和方礼金的尊姓大名,只含糊其词地简称“当事人宋某、方某”。

从纪检会出来,哑巴的摩托车飞也似地抵达陶家,然而,他又以为窜错门了。首先是鲜红的对联给人以陌生感,这副横批是“桃花如我”的对联是这么写的:

开花并非是目的

硕果方真为奉献

瘦小的鞋匠点燃了鞭炮,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用食指塞紧耳朵往鞋匠身后躲。哑巴左看右看,确定鞭炮是迎接自己的,昂首阔步走进大门。花季喜上眉梢,见了哑巴双手捧上一杯热茶。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湮没了花季的嗔怪,等鞭炮平息了,哑巴听她说,“我爸呢?赶紧把平反的文件给他看看。”

桃汛拆封了几包茶点,提示他们,“先别打扰他,让他在房间里安静安静,他太激动了。”

这时,门口放炮的鞋匠进来了,花季说,“姐夫,你喝茶吧。”

尾随的小女孩说,“我也要喝茶。”

桃汛冲着丈夫就是一顿训斥,“叫你割鸡你割哪里去了?还好意思坐这里喝茶。”

鞋匠咕咚吞下半杯茶,好像吞下的是白干,苍白的脸马上红了。“你不是叫我放炮嘛?”

“放炮?”桃汛将冷盘往桌上一墩,拉长脸说,“你一串鞭炮放半天,就是火药也发明出来了。”

鞋匠醉汉那样气喘吁吁,“我怎么知道哑巴老半天不来?”

桃汛使劲一扯,鞋匠就站了起来,桃汛摆出茶壶女人的姿势,一手叉腰、一手戳着他的鼻梁。“鞋匠,你还好意思拿人家哑巴比,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陶家的恩人。从小我就跟你说过,爸爸受了奇耻大辱,让你去申冤,可是现在芽芽都六岁了,你一个屁都没放出来。”

芽芽纠正母亲,“我六岁半了。”

鞋匠被压住了不满,嗫嚅道,“我一个补鞋的,能干什么?”

这句推卸责任的话惹怒了桃汛,指责演变成咆哮,“你好歹也是个男人,裤裆里那玩意是个钟摆吗?人家哑巴一个扛气的都能摆平,你呢,你就会做缩头乌龟。”

眼看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哑巴连忙息事宁人。“我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孔方兄在帮忙。”

芽芽问,“谁是孔方兄?”

桃汛命令芽芽“闭嘴”,她从花季五彩缤纷的脸上意识到说哑巴“一个扛气的”不妥当,改口说,“哑巴你不懂,爸爸的事就是压在我们全家身上的大石头。他倒好,外人似的,我就看不惯他那个捧着鸡巴过河的窝囊样。”

“不要吵了,好事好头吵什么。”

陶传清先声夺人,健步下楼。哑巴给出两份文件的一瞬间,与陶传清通红的眼神相遇了,哑巴猜测是喜极而泣。陶传清浏览了一遍文件,瞥一眼哑巴,再认认真真读一遍,老泪又在脸上曲曲折折蜿蜒而下了。

陶传清在一份文件头写上“阮飞凤收”,铺在神龛下,左手拎鸡、右手持刀,割出鸡血洒向文件,再将它烧了。陶传清平静地说:

“好事,让她也分享分享。”

这是一顿沉浸在酽酽喜庆中的晚餐,哑巴向“陶老师”敬酒的时候,桃汛怂恿他叫“爸爸”,花季趁机躲进厨房,哑巴就叫了。哑巴叫了,陶传清就应了;陶传清应了,关系就改变了;关系变了,按客家人规矩,哑巴就吃了鸡头和鸡腿。桃汛教芽芽:

“往后要叫二姨丈懂吗?”

哑巴要做乖女婿,吃完饭抢着洗碗,桃汛不让他洗,就形成了对峙局面。还是陶传清一语定乾坤:

“花季,你陪哑巴去散散步,让桃汛收拾好了。”

九曲桥并非桥有九曲,而是桃花溪拐了九道弯。俩人手牵手穿过九曲桥,一转眼就进入桃树林了。月亮流泄在每一片桃叶的缝隙,桃林里仿佛挂满了微微颤动的银色珠链,他们走进银色的光影中,就像溶进了蓝色的海洋。哑巴搂住了花季的细腰,他宽阔的后背覆盖了她那纤巧匀称的身子。

“为我唱一首《桃花结》好吗?”

花季不但没有唱,反而说,“我害怕。”

哑巴原计划有所动作,听了花季的话,手就停在她胯弯不动了。月光如水,透过桃树的枝桠洒在花季眉头紧蹙的眼睑上。哑巴更用力地抱住她,在挣脱不了的紧密接触中,花季的话比月光还透亮:

“我知道你花了钱,花了大钱,不是你的钱,是白达的钱。我替你想过了,扛两百年气都还不起。”

哑巴的手慢慢地掀开花季的衣摆,伸到她的后背,上下摩挲。花季不吭声了,温顺地靠在他胸前。哑巴附在她耳边轻悄说话,虽然说的不是情话:

“我们没有退路了,好比桃花凋谢了就只能结果。尽快,你在文化馆帮我起一阄桃花会。”

花季拽开哑巴的手,抻平衣摆说,“我的理想就是在桃花林中建自己的房子,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招谁、不惹谁。”

也许是没有《桃花结》的山歌,也许是理性消灭欲望,月光下、桃树林,一对热恋男女的激情竟然到此为止。月亮躲进云层,哑巴的心头也蒙上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