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不也是从桃源师专下岗的?这么说他们曾经同事过。”白达胸有成竹,“我明天去师专一问,不就真相大白了。”
白达的摩托车屁股冒烟,扬长而去。哑巴拎着白达的公文包怔在“世外桃源”大堂,他不知道是世界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出了问题,昨天有人硬塞六千六给他,今天又有人硬塞五万给他,不接人家还生气。车流呼啸而过、霓虹灯暧昧闪烁,哑巴心底浮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己正卷入一场险恶的金钱游戏。
事关自己的仕途,第二天一上班,白达就直奔师专,试图调阅陶传清的档案。
“档案不是想看就能看的。”在师专档案室,影子一样干瘦的管理员老单在埋头看一份文件,说话头也不抬。除了鼻子勉强可以架住老花镜,老单全身见不到一块肉。白达有点急,拍拍肩章说:
“我是公安局的。”
老单摘下眼镜,瞄一瞄白达,“这身老虎皮水南尾买得有,一套一百伍对吧?”
白达啼笑皆非,只得掏出工作证亮在老单面前,老单重新戴上眼镜,翻来覆去地端详,咂咂嘴说:“蛮像的嘛,有的博士学位都没有这么像,六十块钱差不多吗?”
白达有点晕,收起工作证,正色道:“老单同志,我来查档案是侦察的需要,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单不甘示弱,挺直档案袋一样单薄的腰板,桌子一拍、眼珠一瞪:“我警告你年轻人,再不滚蛋我可要报110了。”
“哎呀老同志,我就是110的。”
“你看你看露馅了吧,110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就是不管破案,还蒙得了我?”
“这么说你相信我是公安局的?”
“别说你一个满街追小偷的,就是公安部的下来,想看档案也得介绍信,这叫守土有责。谁?查什么?都得登记存档,不然要我这个管理员干嘛?插个稻草人算了。”
白达心里有数,回局里是万万开不来介绍信的。来硬的不行了,来软的试试。白达改用哀求的口吻说,“您老就网开一面吧,我受朋友之托,只是想了解一个人的情况。”
“谁?”
“陶传清。”
“更不行。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何必呢?”老单狐疑地盯着白达,一声不吭了,沉默得像绝密文件。
出师不利又不甘心失败,白达在档案室外面的空地上走过来走过去,思前想后还是给郑超群挂了小灵通。郑超群劈头就问:
“你是怎么去的?”
“怎么去?我靠。”白达纳闷了,“骑车呗。”
“猪脑呀你,凭一身老虎皮就让你查档案?都空手查档案,管理员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扯,你是实验室长大的?这么不清醒,那你就准备一辈子在街头逮小偷吧,累死你活该。”
白达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后总算逮住了一句可操作的话,“你就在那傻等吧,我跟哑巴过来处理。”
郑超群和哑巴没有进档案室,在空地上跟白达一起等到下班,见老单锁门出来,白达向前介绍说:
“这位是方志办主任郑超群,这位是我的朋友方立伟,就是他托我来的。”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郑超群抢过话头,“民以食为天,我们四个找地方坐坐,聊一聊。”
老单脸上很难为情,“不是我刁难你们,真的,查档案要介绍信,我们有规定的。”
“不说这个。”郑超群接过老单手中的公文包说,“你就是桃源师专的活档案,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只要肯赏脸陪我们聊聊天,干嘛还查那些死档案呀?”
“不是我吹的,”老单自豪地挺直腰杆,仰视哑巴说,“师专的事情,档案里有的我全知道,档案里没有的我也知道一半。”
四人骑车到“世外桃源”,找包间坐下,哑巴就点了一道菜。老单很不喜悦,心想把我当乞丐打发,还想从我嘴里掏话,见鬼去吧。等菜上来,老单就眉开眼笑了,这是桃源惟一上《中国名菜谱》的豆腐桃花鱼。
每年桃花盛开的季节,桃花溪中就会出现成群的桃花鱼,它们个个通体透明,漂浮在水面,有玉白、乳黄、粉红三色,触手多达两百多条,散开时酷似桃花瓣。豆腐桃花鱼这道菜的名贵之处在于,桃花鱼只在桃花盛开的初春出现,桃花落尽时,桃花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桃花鱼容易受惊,而且脾气暴躁,极难捕捞。桃花鱼比麻雀还难养,它会永不停歇地瞎钻,直到撞死为止。奇怪的是,桃花鱼不能保鲜,冰冻的桃花鱼有一股刺鼻的腐肉味,馋猫都不吃。还有,桃花鱼必须是活鱼,配上山泉水制作的桃源豆腐才鲜嫩。所以,豆腐桃花鱼在桃源家喻户晓,有幸品尝的人却廖若晨星。
明晃晃、颤悠悠的豆腐桃花鱼装在一个硕大的茶盘里抬上来,姜丝与葱花过滤了鱼腥味,包间就剩下逼人的香气。抬菜的小姐说:
“这盘豆腐桃花鱼吃完就要等明年了,五六个武陵村的农民拦网到天亮,就这么一点儿,没法子,桃花落尽了。”
哑巴要了一瓶“人头马”,老单哪见过这洋玩意,酒还没开瓶,脸就激动得通红了:
“你们这么把我当人看,我不讲义气那还是人吗?”
哑巴打开了洋酒,洋酒打开了老单的嘴,老单的嘴打开了陶传清的档案。
1982年新年伊始,桃源师范专科学校提出了“抓教学、抓质量”的口号,准备选调一批年轻教师、清理一批工农兵教员和临时工,把有限的经费用在刀刃上。那个时候的陶传清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作为水蜜桃种植的年轻专家,他刚刚参加全省的科技大会,回到学校就被宣布为副校长。
谭校长平反恢复工作的那天就过了六十大寿,只是人才青黄不接,虽然在牛棚里落下了严重的关节炎,一时半会儿还是退不下来。陶传清宣布为副校长的那天,谭校长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传清哪,桃源师专百端待举,我老迈体衰做不了什么,这个重担就撂到你肩上了。你只管放胆去做,有成绩是你的,有问题我来担。”
在陶传清开出的清退名单中,就有食堂临时工宋朝霞的名字。可是,还来不及清退,陶传清就去省委党校学习了。
宋朝霞又是怎么来的呢?宋朝霞的丈夫方礼银从部队退伍后,走总务主任方礼金的后门进了桃源师专保卫科,哑巴周岁那年,方礼银得了急性肝炎一命乌呼。方礼金是方礼银的堂哥,既代表校方又代表方家,在火葬场,他明明白白地对哭得梨花带雨的宋朝霞说:
“如果改嫁,孩子不能带走;如果不改嫁,我可以把你安置到学校食堂做饭。”
为了不漏掉从方礼金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宋朝霞紧急刹住了哭泣,并捂住儿子哇哇乱叫的嘴。宋朝霞心如明镜,自己一个农村户口,嫁到天边也改变不了下身臭泥尘的命运。
“我不嫁。”宋朝霞当机立断,“我进了方家的厅堂就不进别人家的厨房,我走了,谁来可怜这孩子?”
“那就好,做完五七来上班。”方礼金开出安抚费,让她在凭据上签字。
宋朝霞孤儿寡母是全校尽人皆知的事情,这一年的秋天,师专发生了两件咄咄怪事,一是谭校长家飞进一只长翅膀的猫,二是寡妇宋朝霞要打证明堕胎。这是不祥的预兆,大家都说师专有难了,只是不懂大难将临到谁头上。
陶传清从省委党校回来了,左手拎人造革公文包,右手拉带轮拖箱。这种带轮子的旅行箱在八十年代初期属于时髦之物,一般只有港台商人才用,陶传清拖着它,显得时尚而自信。师专校门口围了许多人,以期待剧情进入高潮的眼神注视省城归来的副校长。陶传清误以为他们对拖箱感兴趣,挺起胸膛堆起微笑,向大家点头致意。大院里停放一辆警车,见陶传清进了校门,两个穿白色制服的警察打开车门跳下,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和旅行箱塞进车里。陶传清懵了,警察没有推他,甚至什么也没说,他就着了魔似的上了警车。
“本来谭校长有交代,这件事不要外传。现如今物是人非,谭校长死了、陶传清开除了、宋朝霞下岗了,你们又实在想知道,我就市长作报告,全盘托出了。”说到这里,老单用筷子敲敲茶盘感叹,“世事难料啊,正是道貌岸然的陶传清把临时工宋朝霞的肚子搞大了,清退她是想赖账。你们没想到吧?”
“当然想到了,他就是宋朝霞的儿子。”
因为叼着牙签,白达说这句话时显得口齿不清,老单还是吓住了,梗着脖子瞠目结舌,似乎被鱼骨头鲠在咽喉。为了缓和气氛,郑超群安慰说:
“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老单掩饰不住尴尬,嘿嘿一笑,搓搓鼻头说,“有些是亲眼目睹千真万确,有些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要不然这样,我就违一次规,复印一份正式文件给你们。”
买单时,哑巴要了两条红狼烟塞给老单,四人再倒回师专档案室复印文件。
这是一份中共桃源市纪律检查委员会、桃纪(1983)8号《关于给陶传清党籍、公职双开除处分的批复》,全文穿鞋戴帽不过一张纸。
中共桃源市师专委员会:
你委报来的《关于给予陶传清党籍、公职双开除处分的报告》收悉。
陶传清,男,汉族,1947年7月出生,大学文化,系桃源市城郊公社武陵大队人。1970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71年9月参加工作,原桃源师专副校长、党委委员。
经审查:陶传清不认真学习改造世界观,资产阶级思想严重,道德品质败坏,先后奸污食堂临时工宋朝霞十余次,致使宋怀孕堕胎。为了掩盖犯罪事实,身为副校长的陶传清还准备清退宋朝霞,手段极其恶劣。经市纪委常委会议研究决定,同意给予陶传清党籍、公职双开除的处分。此复
中共桃源市纪律检查委员会
1983年2月5日
从档案室出来,白达感慨万端,“以前怎么没发现哑巴如此能干,啊,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不是他会办事,是钱会办事。”郑超群说,“没钱不会办事那叫贫穷,有钱不会办事那叫傻逼。从前穷得鸡巴在裤裆里叮当响,可如今呢,扯,有人想塞五万块钱出去,还怕没人接。”
“你怎么知道?”白达不打自招,“噢,哑巴用我的会钱办自己的事?”
“什么叫自己的事?”郑超群坐上哑巴的摩托车,丢下一句难听的话就窜走了。“哑巴的事办不好,你还不是狗咬猪尿泡,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