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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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就像是血腥的影片(1)

其实没有人真正知道万末曾经历过怎样的苦难,但人们还是喜欢捕风捉影。无论一个人身上有无斑点,都会被某些人不着边际地无穷放大。于是她就像古代被刺黥的罪人,永远背负着那个丑陋的印记,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劫难逃。

或许这并不是别人的错,而是万末自己几十年来锲而不舍的追寻。她逢人便说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孩子,这是她此生唯一的愿望。她这样说的时候让人不能不联想到祥林嫂。“我单知道”,那已经成为鲁迅小说中最经典的独白。谁也不明白万末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张扬自己的过去,而这种张扬对万末来说显然是负面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万末从来没结过婚。

这或许就是万末为什么不结婚的原因。出版社很多人都是这么揣度的。大家都知道在万末心里,始终纠结着两个永恒的情结,一个是她的孩子。另一个是孩子的父亲。

是的,她生下过那个孩子。她强调这不是假的,更不是幻觉。她确实经历了临产时的疼痛,也确实听到了那个孩子的哭声。她至今仍能感觉到婴孩从身体中剥离时的解脱感。而这种解脱感,日后竟成了她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罪恶。

是的,她生下了那个孩子,但很快又被她丢弃了。那是她母亲为她做出的决定,那时候她没有发言权。后来她知道那是那个时代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那一刻,躺在产床上的她只有十六岁。十六岁她就经历了分娩的苦痛,而伴随着婴儿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也就注定了,她毕生的苦难。

尽管决定是母亲做出的,但她对此毫无异议。她知道决不能拥有这个魔鬼一般的孩子,她甚至仇恨这个罪恶的生命。于是当助产士抱着这个大声哭叫的婴儿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竟然倔强地转过头,不去看他。她觉得这个婴儿就像一种邪恶的负担,将为她带来无尽苦难。她所以在疼痛中坚忍地生下他,其实就为了能尽快甩掉他。她甚至不想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很多年后才从母亲口中得知,那是个健康并且漂亮的男孩。

在所有关于这个男孩的记忆中,她只记得他出生后那嘹亮的哭声。那哭声永不停息,令她厌恶至极,于是更加痛苦羞愧,觉得是他在向世人昭示她的罪恶。

从此她再也忘不掉男孩的哭声。很长一段时间,那哭声就像梦魇一般环绕在耳畔,提示她曾经的那段难以启齿的耻辱。这是那孩子留给她的唯一的记忆了。后来她才慢慢知道,男婴生下来时竟足足八斤,而母亲却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

伴随着岁月的星移斗转,她开始越来越难以克制地想念儿子。尤其当她了断了世上所有风尘,孤身一人,在漫漫寂寥中,就更是想念她的孩子。是的,她明明有过自己的孩子,她明明在十月怀胎中孕育过他。为什么出生伊始他就必须离开?为什么他不能拥有自己的母亲?

然后她开始日复一日地自我折磨,以至于觉得自己就是魔鬼的化身。在所有罪恶中,她最最不能宽恕自己的是,作为一个母亲,她竟然从不曾看到过自己的孩子,哪怕一眼。她坚信那时候只要看过他一眼,日后就一定能够认出他。无论时光过去多久,也无论岁月怎样四季更迭。就像她至今记得他的哭声,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怀。

但是就因为那一刻她在产床上调转了头,她就永远地失去了找回儿子的可能性。于是她为此肝肠寸断,亦被经久不息的罪恶感所困扰。只是现在的感受和当时的已全然不同。那时候,她因为羞辱而自责;而此刻,却因为作为母亲的残忍而痛心疾首。尽管此一时,彼一时,但唯独她要永远生活在罪恶中。也许这就是报应?

伴随着罪恶感的日久弥新,万末干脆将自己当作了罪孽深重的囚徒。有哪个母亲像她那样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冷酷无情?又有哪个母亲如她般对孩子的生死未来置若罔闻?她竟然在她的孩子离她而去的整整二十年后才重新想起他,而这时她自己的母亲也已经行将就木。

就在她萌生了想要找回孩子的时刻,母亲却突然罹患帕金森氏症。萎缩的大脑让母亲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那以往的一切,甚至自己的女儿。而万末能得到的关于孩子的信息,除了他是个男孩,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当年的那座产院,又早已在世事沧桑中不知了去向。于是她四顾茫茫,唯有绝望,觉得这是上天对她最沉重的惩罚。

从母亲过世的那一年起,万末便开始了寻找儿子的艰辛旅程。她四处奔走,多方寻访,不放过扑朔迷离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以至于,她竟然找到了那个当年强奸她的人。

那个人。

那个人是那场轮奸中她唯一认识的。她甚至对这个住在小街对面的男孩有着某种青涩的好感。她不知那是种羡慕,还是,朦胧的爱。总之她喜欢看到他,尽管她和他在那个年代属于完全不同的阶级阵营。但伴随着乾坤扭转,世事更迭,几乎转瞬之间,他们就各自完成了角色的转换。

几天前,十六岁的万末还骄矜傲慢,曾经的红色资本家背景让她生活在富裕而优越的环境中。不仅祖父曾为临江市的解放立下汗马之功,父亲也在年轻时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解放后父亲成为临江大学的第一任校长,让万末尽享校长时代几乎所有的好处。而常年寄住在生活条件无比优裕的祖父母家,就更是让万末养成了颐指气使的坏脾气。她总是像白天鹅一样,骄傲地仰着头,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目空一切。

万末家西式洋房的背后,是一排低矮而简陋的用人住房。原本万末家从正门出入时,是看不到那些用人住房的。但重新规划的城市格局,刚好在万末家的正前方开出了一条新路。这条路不仅占去了万家的庭院,还堵上了他们的大门。于是从此只能出入用人进出的后门。

尽管祖父母对此心怀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甚而做出举双手赞成的姿态,就像打你左脸,再送上去右脸。唯独万末对此毫不介意,她对一出后门就能看到那些过去看不到的男孩感到格外新奇,于是很快融入了孩子们快乐的世界,哪怕骨子里依旧格格不入。于是她的行踪让祖父母格外担心,他们不想看到那些下人的孩子污染他们高贵的孙女。

伴随着万末就读于老贵族以及新权贵子弟的实验小学,她便开始远离那些儿时的玩伴。特殊的环境让她慢慢疏远他们,看不起他们,甚而不再和他们交往。哪怕迎头碰上,她也会高高地昂着头,仿佛路人一般扬长而去。

那时候她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无礼,已经在那些所谓下人孩子的心中结下怨恨。那是慢慢凝结的某种怒火,只是这怒火一直被压抑着,就像灼热的火山熔岩暗暗涌动,就等着喷发的那一刻。而这一刻竟然在万末刚刚进入十六岁时不期而至。那是谁都不可能想到的,更是谁都不能阻挡的。

被仇恨的火焰首先吞没的并不是万末,而是她已经风烛残年的祖父母。万末亲眼目睹了祖父母被拉到街上“游斗”的场面,也看到了他们怎样痛苦地踽踽前行。为临江解放建立的赫赫功勋被轻而易举地一笔勾销。而此时“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父亲又被关进“牛棚”,救不了他年迈的父母。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万末难以面对。她只要走出后门,就会被扔石头,泼墨水,进而拳打脚踢。她何尝不愿像那些下人的孩子般成为英姿飒爽的红卫兵小将,甚至乞求她曾经喜欢过的那个男孩能接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