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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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没有窗的房间

那还是老社长在位的年代。廖也夫沮丧地坐在未央的办公室。这是老廖特意为未央争取到的一个小房子。这个没有窗的房间虽小,却给了未央一个自由独立的空间,甚至某种安全感。未央调来出版社没有别的索求,只希望能有一个潜心编书的环境。

未央所以能调进来,是因为此前她已经帮老廖策划了很多经典而畅销的书。其中有诗歌、小说、散文及翻译作品。她在文学界有不错的人脉,很多作家都是她的朋友,所以她才能把他们的书拿到“四季”出版。未央之前,社里几乎没有这样的人才,鉴于此,老廖才会力荐未央,并敦促老社长一定不能错失良机。

未央的办公室虽小,却蕴含无穷动力。经她出版的书籍,曾一度撑持了“四季”半壁江山,让社里其他编室不得不向隅而泣。短短半年,这个瘦弱女孩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和魄力就令人刮目相看,不敢小觑。那所向披靡的气势仿佛要将整个“四季”吞没,而“未央”两字在某种意义上,也象征般地预示了这个工作室未来的辉煌。

未央的到来不仅让“四季”看到了曙光,也弄得编辑们个个自危。有未央的标杆悬于高处,他们就再不能每日喝茶读报,优哉游哉地敷衍着工作了,进而总觉得身后被什么驱使着,仿佛被鞭打。于是他们本能地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女孩心生恨意,却又只能像被绑架了一般开始拉犁耕地。这种逐渐兴起的相互竞争自然让老社长非常受用,结果当年“四季”的码洋就翻了一番。

从此未央的地位稳定下来,从当初的横遭“白眼”变成了人们追捧的对象。毕竟大家都知道她是老廖的人,又被老社长格外青睐,于是就再不敢对这个咄咄逼人的小女子说三道四了。

有了未央的赫赫战绩,老廖也跟着扬眉吐气。虽然他已是“四季”名副其实的副总编,但未央的加分让他更加拥有了接班人的气象。尽管老廖已年逾五十,但丰富的出版经验以及名牌大学的出身,还是让社里几乎所有人都看好他。他进而费尽心机地按照未来社长的姿态打造自己,以至于老社长还不曾退休,人们就开始纷纷臣服于老廖麾下了。

然而让老廖猝不及防的是,在没有任何先兆,甚至班子都不曾讨论过的情况下,老社长突然当众宣布,将总编室一位名不见经传,甚至多数人都不怎么熟悉的年轻人提拔为副社长,顿时引来出版社一片哗然。这对于老廖来说不啻为当头一棒,而老社长的理由却非常简单,发展需要年轻人。为此老社长特意召开全社大会,对出版社的未来慷慨激昂。他再度重申社里需要年轻人,而我们委以重任的这位,不仅是临江大学的博士生,并且发表过很多很有水平的学术论文。所以“四季”要想后继有人,就必须大胆使用青年才俊。是的,年轻人才是“四季”的未来和希望,而我们,包括老廖,我们的责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这些年轻人保驾护航。相信大家都看到了,我们若没有未央这样肯干会干的年轻编辑,会有眼下这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吗?

面对突然之间的人事变动,廖也夫自然心灰意冷。他以为只要放平心态,就能让自己慢慢超脱,但却一连几夜睡不着觉,就是睡着了也会突然惊醒,周身大汗。他想不到自己竟会那么在乎一个年轻人的升迁,而且并不是被提拔为社长或总编辑。或者是因为老廖曾志在必夺的姿态?或者这年轻人确有背景?带着诸多疑问,老廖约见了总编室的万末,他想知道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到底何许人也。

那时候万末已开始不舒服,但憔悴的病态却依旧掩盖不住她曾经的美貌。他们坐在熟悉的餐馆里。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这里互诉衷肠。尽管如今年华老去,激情不再,但他们依旧是最知心的朋友。如果说,在他们中间,还残存着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日情怀,但那也是有心无力的苟延残喘了。他们相互守望着走过了人生许多共同的时刻,从大学同窗,到分配在同一家出版社,一晃就是几十年。虽然他们曾有过短暂的相恋,却最终阴差阳错地没能走到一起。他们一直延续的那种暧昧关系,直到廖也夫三十岁那年迎娶了他的新娘。接下来,他们就只能以挚友或生死之交的方式来维持相互的友谊了。有时候,他们会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兄妹,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就坚守了这种情同手足的友情。于是哪怕很长时间不曾交往,但在各自心中,那种亲人一般的感觉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当然,伴随着廖也夫的不断升迁,他就更像是一把撑开的伞,笼罩着万末。即或万末有她独立的人格,自主的姿态,但有了老廖的庇护,她还是觉得心里很踏实。

老廖对万末的日渐消瘦确实很在意。他已经不止一次叮嘱她一定要去看医生。他劝万末不要讳疾忌医,但万末对此从来不屑一顾,甚至不愿触及这个话题。她认为生命自有自身的状态,她将任凭自然的趋势,哪怕,哪一天她被带走。

然后他们开始讨论林铁军。那时候林铁军到出版社刚刚一年有余。万末说,显然这是个上进青年,尽管一直以来沉默寡言,但还是能看出他的抱负。当然他也是有城府的,这是他来自荒远乡村所致。所以万末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像当年的廖也夫,典型的拉斯蒂涅式的人物,来自外省,潇洒英俊……

你觉得林铁军英俊?老廖质疑地看着万末。

不英俊吗?至少他不是那种让人腻烦的奶油小生。他有硬汉的棱角、独立的主张,不出尔反尔,有一种冷隽的魅力。所以他尽管言语不多,行为简洁,却还是能给人留下某种深沉并且有力量的印象。

就是说,你欣赏他?

至少我不讨厌他。

这又能说明什么?

有时候他还很体贴,懂得怎样关心别人,以至于你会不经意间就把他当作朋友,以至……

以至什么?不,这明明是掠夺。

掠夺?你这个人想到哪儿去了?万末不解地看着老廖,反正我觉得他可以信赖。

好了好了,我不管你怎么看他,那些对我毫无意义。我只想知道他来出版社,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他想要什么?万末惊诧的表情,他这人没有功利之心,至少我目前没有觉出来。

但他还是成了副社长,究竟是怎么弄到手的?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哦,老廖突然放下酒杯,就是说,你也被他“体贴”了?

我一个老太婆?万末自嘲。

你哪怕变成木乃伊,哪怕被风化了也是最美的,不记得我说过这话了?

谁记得你那些无聊的比喻。我已经被沙漠埋到嗓子眼儿了。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那个林铁军到底怎么危害你啦?

这是显而易见的。老廖说,你怎么就没有警惕呢?他进社一年就当到了副社长,你不觉得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吗?而我却是生死未卜。

其实你根本不必这么敏感,他不过是排在你们所有领导之后的一个副社长而已。看看你们这些社长副社长总编副总编甚至编委吧,哪个不是七老八十的,还有什么动力可言,不过混吃等死而已。所以我觉得老社长的策略是正确的,就应该培养年轻人,譬如未央……

所以,是我给出版社注入了新鲜血液,也是我,带来了出版社的今天。

不是你,是未央。万末揶揄廖也夫。

不错,是未央,但如果没有伯乐呢?她不是还在自己孤芳自赏的那个小圈子里误打误撞。好了,不说她,就说你那个林铁军吧。他一定有什么让人不能小觑的,以至于老社长都难以左右的背景?

大家都知道,林铁军是继未央之后,老社长再度引进的人才。不管他学问深浅,但确乎是临江大学的博士生,并且是沈依然的博士生。于是沈老不遗余力,这还不算背景吗?尽管不久后沈老就和他决裂了,但那时他已经被正式调进出版社。总不能再把他弄走吧?

决裂?我怎么不知道这些纠葛?廖也夫不禁眼前一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没有征得沈老的同意,他就和沈老的女儿同居,并且很快就结婚了,这让沈老夫妇痛不欲生……

这就是道德问题了。

没那么严重吧。

和沈老的女儿结婚,当然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进而改变小人物的命运。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哪,可见他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的。

不过,和沈老女儿恋爱前,他就已经调进来了。

更加证明他是有预谋的。难道老社长不知其中恩怨?

我觉得社长是知道的,只是生米已做成熟饭。不过林铁军确实有才华,我读过他的博士论文,很有见地。

学问能代表一个人的品性吗?

你干吗要那么讨厌年轻人?

不是所有年轻人都像他那样,未央就没有他那么急功近利。

那是因为未央没被提升,否则你也会指责她忘恩负义。得了吧,老廖,我们还能干几年,你不是一直都想安静下来写书吗?

是的,当然……

只是不久后万末就香消玉殒,魂归离恨,让廖也夫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以为万末在出差。而此刻他沮丧地坐在未央的办公室,想着万末,始终难以接受斯人永逝的残酷现实。

接下来局面转变得很快,快得出乎所有人预料。被万末百般推崇的林铁军扶摇直上,不仅拿下社长大位,还直接兼任了总编辑。如此结局,对廖也夫来说,不啻为此生最大的耻辱。

从此老廖只能倚重未央。她是廖阵营中所余不多的党羽之一。无论出版社怎样风云变幻,未央都不曾背叛老廖。不是说这个女人怎样坚贞不渝,而是她知道自己必守的原则。在做人方面,她从不逾越底线;在做事方面,就更是坚守平凡的本分。除了编书,她几乎就没有别的兴趣,所以她一直说自己是一个寡淡的人。她独自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一年中很少回乡下的家。廖也夫对她有知遇之恩。她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

老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未央。在贫瘠而辽阔的土地上,她就像绽放在荒野的一朵奇葩。老廖受到极大震撼,觉得未央仿佛是天堂的孩子。她几乎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却写出了一首首天籁一般的田园诗。老廖循着诗找到了这个乡下女孩,那时候他就是想为这个女孩子出一本诗集。不久后女孩考上不收费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郊区的图书馆。

尽管有了工作,未央却并不满足,很快就辞掉工作,开始四海云游。她知道凡天下感人的诗歌,无论荷马的诗还是边塞的歌吟,都和游历有着不解的关系。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天地之间的游吟者。

只是游吟的生活并没有带给未央感天动地的诗篇,却让一个她曾经无比崇拜的诗人走进了她的生活。他们两心相悦,爱得死去活来,却不曾顾及到诗人与诗人之间是不能缱绻柔情的。西尔维亚和桂冠诗人休斯的婚姻就是范本。爱情,只能以西尔维亚的自杀为代价,来证明诗人婚姻的不幸。

就在她和她的诗人决心终生相守,进而谈婚论嫁的时候,却突然地,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年轻人,愣头愣脑地来到了未央的家乡。他说他就是喜欢未央的诗,没有别的企图,但未央原本的平和与宁静还是被打乱了。

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好像并不了解未央,但却能行云流水般背诵未央的每一行诗句,让她不能不感动。她于是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崇拜者,而此前,她一直是崇拜别人的。

当未央第一次见到这个慕名者,觉得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那男孩就那样执着地站在池塘边,未央的对面。良久,才说,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他说他就是想看到未央出生的地方,想找到诗中的麦田和池塘。他为此在未央的父母家住了很久,他不管未央是否回来,只要能亲近这田园诗一般的未央的世界。

几乎在男孩表白的同一时刻,未央将他紧紧抱在胸前。她没有吻他,只是在他的脸颊上感受着。她知道这冲动来自她不曾经历的某种迷恋。她或者不该鼓励男孩的痴迷,于是她放开他,说,她只想感谢他对她诗歌的喜爱。

但男孩还是被怂恿了,反身将未央抱在怀中。他开始毫无顾忌地亲吻她,并生硬地在她的身体上肆意摸索。那一刻,她头脑中掠过的唯一念头是,自己或许不会再嫁给那个曾经崇拜过的诗人了。

她几乎在第一时刻就把自己给了那个年轻人。让他在她的身体上默诵她的诗。那诗行像音乐一般响彻麦田,那是她写给凡·高的金色诗篇。就这样,死在麦芒上就等于是,死在彩云间。她甚至来不及向父母辞行就离开了家。男孩骑着她的自行车,她坐在男孩身后,抱着他的腰。待黄昏垂落,他又让她坐在车梁上,用胸膛里疯狂的心跳诱惑着她。他们飞快地行进在乡间土路上,他在她身后不停地亲吻她的头发和脖颈。

然后他们住进图书馆后面她的宿舍。她连续请了三天事假。当他们走出小屋时已形销骨立。

这些故事,未央不知对老廖讲过多少遍,不久后她就被调进了出版社。那男孩常常默不作声地坐在未央的办公室,一坐就是一整天。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男孩又会突然之间不辞而别,害得未央魂不守舍。他们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见面又总是相互指责。

老廖眼看着未央被折腾得心力交瘁,于是建议她和那个男孩断绝。他认为他们这种流浪式的关系是很难维持的。当未央终于下决心结束这段痛苦的关系时,突然传来男孩身亡的消息。未央曾以为这只是传言,直到她看到了男孩枯槁的身体。朋友说男孩后来拒绝进食,他说他能拥有的只有她的诗了。未央知道,男孩是为爱而死。但是,倘若她没有做出那个放弃的决定,男孩还会死吗?

那以后未央就再没有开心过,也没有交往过任何男朋友。她觉得是她导致了男孩的死亡,所以她一直不能原谅自己。从此背负着永远都不能释然的罪恶感,时时刻刻匍匐在耶稣基督的脚下……

老廖气急败坏地推门进来,在未央很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说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林铁军竟然取缔了总编室,把他这个为出版社当牛做马几十年的副总编下放到辞书编辑室。这个混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斩尽杀绝吗?

未央没有跟老廖一道哭天抢地。这是她一向秉持的中庸风格。她能够一言不发地听任老廖咆哮谩骂,就已经是一种包容了。她尽管不会煽风点火,却总是能正确地理解他。她知道老廖的愤愤不平不敢和家人说。他不想让老婆孩子跟着他一道徒添烦恼。

在老廖滔滔不绝的抱怨中,未央突然抬起头,您不觉得这一系列的人事变动,都是老社长的布局吗?

老社长?他早就是一具僵尸了。他没有那个姓林的坏。不是林铁军四处活动,上下折腾,老社长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这愈加说明林铁军不能小觑。

你是说,我没有能力和他较量?

否则他怎么能撼动上级机构,让他们都觉得出版社的老总非他莫属。而您,一介书生,两袖清风,有什么不好?

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毕竟在“四季”工作了几十年。几十年风风雨雨,没功劳也有苦劳,就一笔勾销了?而现在……连万末都没有了。老廖不禁悲从中来。

您学养深厚,内心博大,怎么就看不透那些身外之物呢?现在有时间了,正好做学问,您不是说一直想撰写一部《新文化运动史》吗?让我做责编吧。

未央突然不再说了。她的房间里已没有了老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