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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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小爱神射出的箭让真相大白(2)

他坐在桌前,心依旧怦怦地跳。他开始翻找那些匿名信。他知道那些邪恶的信件在什么地方。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它们。一些信干脆还没有开封。这说明他对那些恶意的指控是多么反感。他不记得这些信是什么时候戛然而止的,此刻才发现,最后的匿名信竟然止于刘和平被关进拘留所。

于是他心有余悸地打开那些信,他一行一行地读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对着,那让人难以理喻的无耻和邪恶。是的,一下子他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刘和平在玻璃幕墙后像颂歌一般背诵的那些诗句,都可以在这些信中找到同样的文字。那所有的语句,所有晦暗的提示,此前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再次阅读这些信时,不禁周身寒战。一个最最不可能的人,大家心目中的好人,一个,几乎不可能想到的人,她,竟然能在社里掀起如此轩然大波。是的,她始终在控制着他,让他顺着她的意志走。那些信让他紧张害怕,绝望变态,甚至召开了那个让他至今想起来都无地自容的全社大会。在会上,他竟然还恬不知耻地宣读那封充满色情的匿名信。他至今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是为了敲山震虎,还是证明襟怀磊落?总之他一直觉得自己被什么人拖着走,却不知左右着他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甚至此时此刻,他依旧被笼罩在她的阴影下。他坚信,这个女人一定会因此而沾沾自喜,享受着那种老鼠戏弄猫的邪恶与快慰。妈的,他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被这女人骗过了呢?而她,到底想要达到的目的又是什么?

林铁军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他如此高智商的一个男人,竟然被一个卖书的女人给涮了。他只要一想到那些信,就从头到脚地不舒服。尤其当真相大白的这一刻,就更是恨不能把那个疯女人撕成碎片。是的,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震怒中,他想都没想就发动了汽车,跑出很远,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往哪儿开。但很快他就让自己镇定下来,坚信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他再不能任这个女人随意凌辱了。他发誓要将她送上法庭。而她,这个被毒汁浸泡的女人,将再不能逍遥法外了。一路上他始终超速行驶,好像只有速度才能发泄他的仇恨。

他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来疯人院。他无法判断这女人是自己疯了,还是想把他逼疯。他气急败坏地走进探视室,但探视的时间早已结束。他于是不顾一切冲进病房,将追踪的保安远远抛在身后。

他知道刘和平的病房在哪一层,从拘留所送她进精神病院的那天他也在场。那时候他所以来是为了仁至义尽,他觉得他对她有着某种愧疚。他把她一个人丢在被捆绑的床上,心里很不好受,待医生为她注射了大剂量的安定剂后,他看着她睡着后才悄然离开。离开时,他还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又看了她很久。他觉得在这偏远的荒郊野岭,她就像孤儿。

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刘和平的病房。他并不想接近那个邪恶的女人。他只要,把她写过的那些肮脏的信件一张张地展示在玻璃窗上,让她看到就足够了。

于是,他这样做了,并做得很痛快。他先是引诱那女人走过来,暗示她靠近他贴在玻璃窗上的那张脸。紧接着他把那一张张她亲自操刀的匿名信铺展在玻璃窗上,然后他看到她睁大了眼睛……

那女人看到第一封匿名信时目光是游移的,仿佛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当第二封信透过玻璃映进女人的眼睛,她的表情就变了。她变得紧张而恐惧,紧接着某种恨意。到了第三封信,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扭曲,某种不甘,抑或痛苦,总之不再轻松。然后是第四封、第五封,她开始平静而冷漠,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了。紧接着,她的脸上竟露出笑意,进而骄横。对她来说,反正一切都败露了,于是她转身而去。

她不再理会林铁军继续展开的那些信件。但哪怕她不再看,林铁军也要意志坚定地将她的那些罪行一览无遗地展示出来。他所以誓不罢休,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是在声讨刘和平,而是在惩罚自己了。

当林铁军终于把他想做的这一切做完。当那些浸满毒汁的信件撒满病房悠长的走廊。林铁军依旧不能平复心中的仇恨,而复仇的方式,就是长久地逼视着玻璃窗里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女人。

当他终于被赶来的医护和保安团团围住,他知道他可以离开了。但就在他即将转身的一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女人,转过头来的时候,竟然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那一刻他真的被吓坏了,拔腿就跑,但还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狂叫声。他想不到刘和平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他不再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疯了。

那之后林铁军再没有去过精神病院。他所见到的刘和平最后的影像,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影响到他的工作、他的情绪、他的睡眠,甚至他和未央的做爱。那血肉模糊的影像就像电影,循环往复地在他眼前不间断地播放,蚕食着他不堪一击的神经。

但林铁军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段可怕的经历。甚至未央也不知他何以变得如此脆弱。或者因为她和林铁军惺惺相惜的时候正值他的衰落期,所以她只能以此刻的状态,来经营他们深邃而不幸的爱情。

不久后新华书店拆迁移至新址,发行科终于回到出版社的怀抱。搬家前同事为刘和平收拾办公室,不得不撬开她层层上锁的抽屉,想不到竟意外发现了诸多匿名信,有些是草稿,有些是封好而尚未寄出的。其中每一封都是写给林铁军的,不仅对林社长极尽诋毁,还对他充满了猥亵的妄想。对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通知社里。林铁军立刻责成办公室前往处理,收走了刘和平抽屉里的所有信件。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刘和平如此心肠。所以林铁军当众宣读那封匿名信不久,刘和平就难以控制地精神分裂了。她不仅苛刻地伤害自己,更加残忍地伤及他人。于是大家反复猜度,刘和平所以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举动,也许就为了让林铁军注意她。如今她彻底崩溃,毁掉了自己。以如此常人难料的方式,成为了这个事件中最邪恶也最无辜的受害者。

当然,林铁军当众朗读匿名信,无疑是导致她崩溃的直接诱因。以她正常人的尊严,怎么能忍受这个既爱且恨的男人当众羞辱她呢?不错,在出版社这种知识分子扎堆的环境里,她当然懂得做人必须收束,且一直被谦卑的感觉所约束。事实上她读过的书,一点也不比那些大学毕业的硕士、博士少。何况发行工作更需要她了解图书市场,所以别人可以不读或想读什么就读什么,但唯独她,社里出版的每一本书,她几乎全都通读过。没有谁能像她那样把读书当作自己的工作需要,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她比那些自以为是的编辑的知识面其实宽阔许多,只是天生的死心眼让她飞扬不起来罢了。她不能像霏霏那样,尽管识字不多,却能将所谓的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让人不能小觑。而刘和平将永远只是社里的小人物,无论她做了多少工作,为出版社赚了多少钱,都将不会成为社领导的宠儿。

是的,就因为林铁军当众宣读了她的信而刺激了她。据发行科的同事回忆,那之后,她就一直失眠,以至于出事前,她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过觉了,或者这才导致了她不可遏制的狂躁。被警察带走前,她一直都在说对不起,说她并不想伤害那个无辜的清洁工。但阴差阳错,仿佛箭在弦上,那时候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了。

于是同情刘和平的人,私底下为她扼腕叹息,觉得她才是真正的不幸者。她招谁惹谁了,却被无端地挟持在各种恩怨和各种人际关系的夹缝中。她本来可以远离矛盾,好好地活着,快乐地工作,却落得要在可怕的疯人院度过余生。

社里由专人先后甄别了刘和平的所有草稿,又请专业人员进行了笔迹鉴定,并将电脑中刘和平删除的部分重新恢复。最终的结论是,林铁军受到的那些中伤和诽谤,均系刘和平一人所为。而她突发精神病的诱因,经医院鉴定,很可能是被当众羞辱所致。

林铁军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煞有介事者的汇报。他们当然不知道林铁军早就洞穿了这所有的一切,并决定不了了之。只是搬迁让这一尘封的旧事重提,他只好顺水推舟,让那些心腹去为他洗净满身尘埃。

所以,在听取汇报时他始终一言不发。当听到最后的请示,这些草稿和信件怎么处理?林铁军想都没想,就摆了摆手,意思大概是任它去吧。

工作人员立即打开碎纸机,当着林铁军的面,一张一张地碎掉了刘和平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在碎纸机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又发现了一本很薄的小册子。工作人员再度打开碎纸机,准备将这小册子也碎掉时,林铁军突然喊停,说把那本书拿过来。一本叫作《小爱神》的小册子。

这也是刘和平的吗?林铁军问。

也是在她抽屉里找到的。不知道哪家出版社出的,好像是盗版书,竟然只卖6块钱?

林铁军接过那本小册子,我倒想看看这到底是一本怎样的书,毒害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下班后,林铁军开始翻阅这本让刘和平爱不释手的《小爱神》。这是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人埃德蒙·斯宾塞的一本十四行诗集,是献给他的情人(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博伊尔的诗歌集,表达他对她永恒的爱慕之情。诗人把爱情比作法庭,比作战斗,比作暴风雨,比作病痛,又比作宗教崇拜。他同时希望他的爱之诗歌能成为最高的道德教育手段,用美德和善行塑造高贵而纯洁的情操,在现实中创造梦幻的世界……

是的,《小爱神》,这本被刘和平读破的书。只是这种书对林铁军这样的男人没有任何吸引力。这些既做作又夸张的词语和意象,只有进入刘和平那种女人的心中才会具有震撼力。

接下来的这些诗句下面,刘和平刻意画出了红色的铅笔道。

是的,“用你非凡的目光映出的这个身影,你射出的究竟是生命,还是死亡?”

是的,“在希望中消磨不尽的岁月,用日夜交替遮挡我的忧伤。”

是的,“自从我失去那束光的照耀,就犹如在地狱中漂泊。”

……

林铁军读着这些诗句,仿佛被鞭笞了一般,他立刻将手中的《小爱神》丢进了那个闪着红灯的碎纸机。但当他突然又想把那本书抽回来时,《小爱神》已经化作纸屑。而他最后闪过的关于刘和平的念头,竟然是,这个疯女人可能真的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