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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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刘和平做梦也想不到霏霏会突然辞职。这之前她对林社长的嘱托可谓用尽心思。或许因为她从来就是那种尽职尽责的人,或许林铁军那个寄予厚望的拥抱始终温暖着她。所以无论霏霏怎样百般刁难,她都会努力做到心平气和。刘和平自从令箭在身,对霏霏的态度立刻180度大转弯。从原先的水火不容,到其乐融融,几乎转瞬之间就化干戈为玉帛。为此,发行科的每一个人都惊诧不已,仿佛太阳真的能从西边出来。所以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大家确实看到了和谐美好的奇异景观。

不过大家还记得霏霏上任伊始的那段日子。整个发行科被阴云笼罩。人们不再像往日般有说有笑,一时间仿佛都成了没有生命的稻草人。郁霏霏看着这里的什么都不顺眼,进而对职工恶语相向。她的歇斯底里、飞扬跋扈,不仅破坏了这里原本安宁的氛围,并且让每一个员工都心怀恐惧。有的人甚至提出要提前退休,不想再回到“文革”时代。尽管大家都知道,霏霏是把在林社长那边受的气发泄到了发行科,但却没有一个人同情她。

一个过气的烟花女子有什么了不起。尤其她刚被发配到发行科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普通员工。但她尽管置身于被贬的境地,却从不曾低下高昂的头。她逢人便说,你们等着看吧,林铁军一从法兰克福回来,甚至没出机场,就会被押上警车。你们没听说从上层到基层,几乎每一个贪官都有情妇。而能够把这些贪官拉下马的,也就靠我们这种人了。你们不要小看这些只知奢华享受、云雨风情的女人,要知道我们才是潜伏在腐败分子身边的斗士。想想看,倘若反腐倡廉中没有这样一支充满杀伤力的女性队伍,那么,林铁军这种贪赃枉法的混蛋又怎么能被绳之以法?

郁霏霏的点拨显然令人折服,她大言不惭地喧嚣这些的时候,不惜现身说法。不仅不讳言自己是林铁军的情人,反而大肆炫耀他们曾经如醉如痴地媾和。她并且放言决不会放过他。要么,同归于尽;要么,他林铁军乖乖收回所有对她不公正的待遇。

郁霏霏这般曾一手遮天的人物落得如此下场,确实可怜。但社里的人没有一个同情她,更不愿接近她。人们只是在听郁霏霏讲述她乐极生悲的经历时,从心底泛滥出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罢了,觉得这个曾经大权在握的婊子太他妈“牛”了,所以也应该被打进十八层地狱。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霏霏已彻底落难,尤其被发配到发行科这种地方,就更是虎落平川,不再有出头之日。然而不出霏霏所料,林铁军一从法兰克福回来,立刻召开全社大会。会上果然宣布郁霏霏为发行科长,并要求人事部门立刻向每个科室发放霏霏的任命通知书。如此高调的举措,林铁军可谓给足了面子。只是那天霏霏并不在场,她曾誓言从此永不再参加社里的会议。后来她听说“任命”的消息,甚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如此逆转就像天方夜谭,于是霏霏也暗自得意,知道林铁军已被挤对到何等地步。

郁霏霏虽然没能如愿以偿地回到社长办公室,但林铁军能把发行科长给她,就足以证明她的能耐了。尽管她没能离开这个被她看不起的小部门,但至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于是她不算被抛弃,更不能算墙倒众人推了。这个小小的发行科长尽管无足轻重,但这一职务所带给霏霏的重要意义就等于是,“文革”中被打倒的当权派,终于又重新披挂上阵了。于是她一扫胸中阴霾,愈加变本加厉地叫板林铁军。她知道只要自己不服软,始终保持旺盛的斗志,林铁军就只能俯首帖耳地臣服于她。

如此腥风血雨的一番较量,霏霏觉得胜者是她。如此盛怒之下,做出如此妥协,以至于连霏霏自己都难以理喻。所以她觉得自己就是那种能成大气候的女人,至少当灾难临头的时候头脑清楚,临危不惧,所谓的“每临大事有静气”吧。

于是她觉得自己得以复出,完全是得益于她打给林铁军老婆的那个电话。她坚信沈远的微言大义,晓以利害,不会对这个男人有任何影响。她只是不知道沈远并没有将她们的会面告知林铁军,而是期冀于艺术家康铮帮助她平息霏霏的怒火。他们以移居海外为诱饵,蛊惑这个崇洋媚外的浅薄女孩。总之这所有的一切林铁军都不知道,他只是在徜徉于法兰克福街头的时候,常常有心悸的感觉罢了。于是在焦虑中他签改机票,匆匆返回。那时候他已经谋划好了,回国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拔郁霏霏。

对霏霏来说,虽不曾官复原职,但到底雪了耻。至少,没有人再敢对她的失势幸灾乐祸了,尽管,她还是被最大限度地边缘化了。于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发行科,她愈加张扬。下车伊始便指手画脚,弄得科里一片混乱。原本刘和平策划的新书发布会被武断取消,和二渠道书商的联谊会也被无限期推迟。大凡刘和平部署的工作计划,都被郁霏霏彻底推翻。霏霏只会在发行科里不断地叫停,叫停,弄得所有人无所适从,而她自己又拿不出任何可行的方案。

面对如此骄横傲慢的霏霏,刘和平终于忍无可忍。以她平日倔强的天性,早就想对这个不知深浅的女人发难了。一个过气的花瓶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坚信她所代表的,是发行科所有同事的义愤和心声。然而她却一直忍着,有时候手心都能攥出汗水来。

最后,当郁霏霏取消了策划已久的新书发布会,刘和平终于忍无可忍。她走进郁霏霏的办公室,愤怒质问她,你以为我们是可以被你任意宰杀的牲畜吗?你知道大家为这个发布会准备了多久吗?你看看这本策划书,多少人为此日以继夜地工作着……

郁霏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电脑,仿佛听不到有人在质疑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你们发行科就这么没教养?连你都不知道见领导要先敲门吗?

你到底什么意思?刘和平逼近郁霏霏。你不能中止发布会,这关系到社里的利益,林社长也答应前来参加……

你用不着这么大呼小叫的。林社长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是他忠实的爪牙,可惜现在是我说了算。你不是我。你没有决定权。你现在出去。

这是工作,你懂吗?

轮得上你在这儿着急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报复林社长么?那是你自己的事,别拿发行科当靶子。

这也是你该管的吗?出去,你听到没有。

婊子。刘和平说过后愤然离开。

婊子?郁霏霏终于离开电脑屏幕,看着刘和平气哼哼的背影。站住,刘和平,你再说一遍,谁是婊子?

你说呢?刘和平反身怒视霏霏。你不是婊子吗?然后狠狠摔掉身后的门。

当天下午,刘和平就气哼哼地见了林社长。也就是这次见面让她幡然领悟,决意为知己者死。而林社长那个深情的拥抱,更是让刘和平从此铁心追随他,哪怕赴汤蹈火。只是她精心打造的新书发布会最终还是流产了。既然连林社长都不得不迁就郁霏霏,那么,她又何苦坚持呢?

之后,刘和平几乎变了一个人。她变得平和,通达,甚至连多年来的同事都仿佛不认识她了。她开始不遗余力地修复和霏霏的关系,包括不再叫她郁霏霏,而是称呼郁科长。她当然事事处处听命于霏霏,并想方设法地在科里建立霏霏的威信。她不仅在工作中协助霏霏,在衣食住行上也百般呵护,甚至将科里原本用来送货的小面包,当作霏霏的“专车”。

在科里的任何会议上,她都竭尽全力地维护霏霏,以至于让发行科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沦落成分文不值的小伙计。她甚至检讨先前策划的那些活动层次太低,很难适应郁科长超前的创造性思维,所以必须中止。她进而延续了霏霏在社长办公室时那套夸张的出行仪式,譬如霏霏要去各部门转转,她必须陪同,并要求大家在科长进门的那一刻,起立鼓掌。譬如霏霏出现时她必是退后几步,譬如她跟在霏霏身后时,依旧要保持脸上谄媚的表情。诸如此类,让发行科的人们觉得可笑亦可恨。尤其企划部的那些年轻人,更觉得刘和平谦卑得太离谱。他们甚至私下里议论,知道希特勒是怎么忽悠起来的吗?就因为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刘和平。

刘和平和郁霏霏的关系迅速改观,且大有不断升温的趋向。这时的刘和平已不关心发行业务,而是将伺候好郁科长当作了第一要务。在刘和平身体力行的倡导下,发行科果然风气大变。郁科长被烘托到几乎顶礼膜拜的程度,以至于一举手一投足都仿佛被包装过似的。霏霏自然很受用刘和平这种事无巨细的俯首帖耳。而她的霸气,自然也就在牺牲掉发行科诸位同仁的尊严后,得到了发扬光大。总之,无论郁科长走到哪儿都会有人笑脸相迎,尽管发行科加起来不过四五间办公室,但还是让郁霏霏过足了这种被前呼后拥的瘾。

霏霏始终弄不清曾骂过她婊子的刘和平,怎么会突然就转变了态度。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林铁军的那个拥抱,对一个单身老姑娘来说确实极具魅力。

在刘和平的努力下,她们每个人都放下身段,似乎就真的没有什么隔阂了。郁霏霏尽管受用刘和平夸张可笑的那一套,但骨子里仍旧看不起这个愚笨的女人。尽管霏霏自己也出身底层,但毕竟在文艺圈混过,见过世面,何况又跟了林铁军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和刘和平这种小市民成为知己呢?

但是在刘和平的影响下,郁霏霏还是多少改变了自己,既然她要在这里混下去。她知道,在科里,只要俘获了刘和平,就等于是控制了所有人。她也知道,刘和平在员工中是有威望的,所以搞定刘和平就能高枕无忧了。

伴随着郁霏霏对刘和平的倚重,不久后她就把手中的权力,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刘和平。霏霏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完全是为了自己。

是的,霏霏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经营自己并不稳固的爱情。最终将长笛手收入囊中,才是她此时此刻最切近的目标。眼下已到攻坚阶段,离对未来的渴望可谓咫尺之遥。她知道要俘获这样的艺术家绝非一蹴而就,单单是说服沈远彻底放弃她曾经的恋人,就是个复杂的工程。就算是长笛手真的爱了上她,沈远也不会轻易拱手相让。霏霏知道,康铮之于沈远就像是,她生命之外的另一个生命,就像,艾米莉的小说《呼啸山庄》。那意象,将永远回环在沈远心中:如果其他一切都毁了而他留了下来,我将继续生活下去;如果其他一切都留下来而他被毁了,整个世界将变得陌生,我也就不是它的一部分了。

康铮的性格一向保守,就算他真的喜欢霏霏,也不愿赤裸裸地说出来。加之他们的接触一直笼罩在沈远的阴影下,所以霏霏急于摆脱的,就是沈远的控制与羁绊了。毕竟她刚刚被一个曾为之付出很多的男人丢弃,才愈加希望能迅速被另一个男人所接纳。

在霏霏与康铮的交往中,她难免会拿康铮和林铁军做比较。她觉得这两个男人都喜欢女人,但他们爱女人的方式却迥然不同。康铮比起林铁军来更温文尔雅,从未以野兽般的方式占有霏霏。甚至看过霏霏的裸体舞蹈后,首先想到的也不是霏霏的身体,而是,那个伟大的舞蹈家邓肯。每每亲昵,他也要事先征得霏霏的同意,而林铁军从来就没有顾及过霏霏的意愿。康铮的矜持儒雅固然让霏霏觉得很舒服,但她似乎更喜欢林铁军那样的开门见山。

当此前的怨愤一扫而光,霏霏和刘和平便无话不说了。只是她们所呈现出来的不是姐妹的友爱,而像是一对相依为命的主子和仆人。在科里,除了刘和平,霏霏几乎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所以,她只和刘和平说话,只让刘和平知道她的行踪,甚而将此时此刻正在进行的这段恋情毫无保留地炫耀给刘和平。

于是刘和平受宠若惊。从未有人像霏霏这样信任她。于是她顿生美好寄托,由衷地希望霏霏好,林社长也好。她甚至觉得,就算霏霏不再做社长的情人,也别再兵戎相见。毕竟他们曾轰轰烈烈地好过一场,好离好散,然后再真诚做回朋友。

刘和平这样想着便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霏霏,想不到竟惹来霏霏歇斯底里的狂怒。她说我怎么可能和那个混蛋和解呢?我恨他,并始终拥有对他的起诉权。然后又咄咄逼人地质问刘和平,脑子进水了吧?你到底怎么想出的这个馊主意?

既然,刘和平也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她说,既然你已经有了你的艺术家……

这和林铁军有什么关系?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是什么?他是这个社会的渣滓,你怎么能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呢?

可是,林社长一直在关心你……

知道什么叫不共戴天吗?郁霏霏说罢愤然而去。

这样的结局令刘和平无比失望。她希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友好相处。她撮合社长和霏霏绝不是让他们回到原先的关系中,她只是希望,时过境迁,他们能彼此不再怨恨对方。

但她的努力显然付之流水,换回的是霏霏再度远离她。这才是刘和平最难以忍受的,她付出多少心血才让霏霏成了自己的朋友。后来这成为刘和平挥之不去的心结。这心结让她不知不觉中变得忧郁。在百思莫解中,她愁肠百结,有时候一天给霏霏打二三十个电话,以至霏霏不得不更换了号码。

后来刘和平被强制住院。她觉得自己总是在绝望中。她寝食难安,入夜无眠,永远在责备自己。她对自己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仇恨。她不停地用一把毛刷拼命洗手,说是为了洗刷灵魂的肮脏。她变得心思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弱,以至于有了生不如死的念头。

幸好林社长及时探望,让她顿觉云开雾散。那天林铁军在她的病床前足足停留了十分钟。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断宽慰她,给她以战胜疾病的勇气和力量。不久后,刘和平果然一天天好起来,她已经能够观看窗外的风景,也不再那么沮丧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善解人意的林社长探望所致,从此,她把他当作太阳,当作手到病除的神医,当作顶着光环的那个圣人。

她于是愈加崇拜林社长。在崇拜中,竟至慢慢生出了爱意。她觉得这种爱就像爱耶稣基督,爱哈利路亚。这赞美是发自肺腑的,就如同使徒说,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从此不再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