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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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看她在画框中慢慢凋零(2)

林铁军一把抓住万末的手臂,把桌上那张医院的诊断书塞给她。

万末从容地读完每一个字,然后淡淡地说,这有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态。

但是,为什么是你?林铁军再度哽咽。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脆弱。万末说着轻轻拂弄着他的头发。又不是你病了,在等死。你看你脸色铁青,肌肉紧绷,仿佛如临大敌。这样子配做男人吗?连一个癌症病患者都不敢正视?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你……

我以为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其实医院已经通知我了。他们把电话打到家里,把我当作了万末的亲属。所以那个最初的时刻,是我自己独自承受的。我于是得以清清楚楚地了解了我的病情,包括医生危言耸听的那些告诫。好了,你完成任务了,我可以走了吗?

林铁军生硬地拦住万末,说,明天我就送你去住院。

住院有什么意义么?再说我并没有感到不舒服。

不不,听医生的话,你还是去医院吧,说不定……林铁军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不想躺在福尔马林的空气里。那样我会觉得真的要死了。就算我一生失败,也还是要追求生命的质量。

那么,那么今晚我请你吃饭行吗?答应我。我还从没有请你吃过饭……

不不,我不喜欢那样的场合。我一个人孤单惯了……

起码让我陪陪你。任何美的事物都不该陨落,为什么偏偏是你?

你如果再说这样的话,我就不吃你的饭了。

好,好,我保证不再……

不久后,一年一度的法兰克福书展即将开幕。因社里少有新书出版,决定不参加此次书展。但紧接着,老社长又为社里争取到两个前往法兰克福的名额,是专为万末争取的,林铁军陪同。其实这建议是林铁军提出的,老社长和老廖也都赞同。万末数十年来殚精竭虑,几乎把整个人生都献给了出版社,却从来不曾出过国。此次由年富力强的林铁军陪同,万末将完成此生最后的莱茵河之旅。之后无论社里还是万末本人,都应该可以告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万末和林铁军都期待着这次旅行,知道在未来的十多天里,将唯有他们两人如影随形。出发前,林铁军有意识地换了很多欧元,就是为了能让万末一路玩好。到法兰克福后,他们当然参观了这个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书展,只不过他们在展厅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如此在浩大的书展中走来走去,对一个晚期癌症患者来说,已实属不易。

他们住进古堡一般的酒店,那里温暖又舒服,每一个部位都透露着迷人的古老和优雅。接下来他们参观歌德故居,然后在法兰克福的大街小巷随性游荡。万末就像个快乐的孩子,对任何景象都充满激情。林铁军追随她拍摄了无数照片。图像中看不出她的病态,甚至一丝倦容都没有。于是有了种浪漫的感觉,仿佛他们并不是同事。事实上这种感觉林铁军一直有,只是在母亲和情人间摇摆不定罢了。

后来清冷的小街上下起了雨。地上洒满雨水和飘零的叶。这种秋风乍起的景象让人伤感,何况还有一个生命在苟延残喘。万末的生命显然正在渐渐离去,一点一滴地。很快,他们回到了那个静谧而恬淡的小酒店。

第二天清晨,他们在楼下吃早餐。林铁军说,他已安排好未来的行程。他说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万末不虚此行。

我知道,是因为我快死了。万末优雅地喝着咖啡。

就算是你明天死,我也要让你今天是快乐的。

然后,她默默抓住林铁军的手,我就是喜欢咖啡和面包在一起的味道。还有,此时此刻,和你,在一起。说过之后,她掉转头,看着窗外,良久才问,我是不是说错了?于是她有点迟疑地看着林铁军,问他,是不是觉出了某种暧昧的味道?当然这对我们都不好。她说过之后,独自离开了小餐厅。

林铁军带万末游览的第一站,就是登上莱茵河上的游船。夕阳下,河岸层峦的梯地,山崖雄踞的古堡。他们像两个恋人般相互凝望,在窗外梦幻般的景色中不禁生出满心惆怅。他们先后游览了罗腾堡、纽伦堡、科隆、波恩和威尔斯堡。当他们终于走完了这段浪漫旅程时已精疲力竭。这时候,距他们离开德国只剩下最后的晚上。

于是他们难免惆怅,是因为从此再不能像这样时时刻刻地在一起了。那种一直犹犹豫豫地存在于彼此之间的浪漫感觉,在烛光下就变成了说不出的感伤。这种感伤强烈而绵长,就那样丝丝缕缕地刺痛着他们的心。但他们只能无奈地咀嚼最后的晚餐,在一家堪称最好的饭店,所有的食物都味同嚼蜡。于是他们反复对对方说,这决不是餐馆的问题,而是,我们的心情。

晚餐后他们没有立刻回酒店,而是去了一家酒吧。冰凉的德国啤酒显然调动了他们的情绪,于是他们兴奋起来,甚至在爵士乐的伴奏下,开始醉生梦死般地跳舞。不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爱的魔力,万末紧紧贴在林铁军身上,就像是一片被吸附的落叶。被酒精催生的激情仿佛火山喷发,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身体中的熊熊烈焰。

他们几乎奔跑着回到酒店。一路上,林铁军先是将他的外套裹在万末身上,然后就开始在喘息声中诉说他对万末的倾慕。他说,从见到万末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觉得她就像他的亲人,她的母亲。他对她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他只是觉得她那么高贵,像油画一样永远悬挂在他的心上,那么沉甸甸的,仿佛一直在滴着血。

他们气喘吁吁地回到酒店,以为他们会立刻在一起。但在万末门前,却突然中止。林铁军像每天一样把万末送回房间。在德国的这些天他都是这么做的。他先是绅士般为万末打开房锁,然后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后,静静离开。

是的,很多天来他就是这么做的,从不曾逾越雷池哪怕半步。但这个最后的夜晚,他不想离开。于是他站在万末的门外,迟迟等待着。他们就这样一个里头一个外头,又谁也不肯做出进一步的举动。他们僵持着,某种羞涩,其实都知道此刻对方在渴望什么。但他们就是对峙着,在满心纠结中凝望对方。直到,万末不得不摇了摇头,离开门口,意思当然是,好吧,你随便吧。尽管他们都知道,一旦逾越底线,就会像决堤的河坝。

好吧,你随便吧,意味了什么?他们无非是形影不离地太久了。只要一回到国内,就将不再厮守,甚至生死茫茫。于是他们不想再错过这个最后的时刻,追逐,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

自从万末说了,好吧,你随便吧,林铁军就像领到尚方宝剑,立刻挣脱了所有桎梏。是的,还有什么可迟疑的,既然,你爱她爱得那么苦。如果说此前他还把这个女人当偶像一般地崇拜着,那么此刻……

但是,好吧,你随便吧,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尽管万末依旧坚守着神圣而崇高的道德感,但她终究还是默许了他们在无限欢愉中开始的美妙结合。他们在彼此给予的那一刻已经不是在做爱,而是在完成某种崇高的人生仪式。

仪式中,林铁军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由衷的满足。那是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的灵魂的欢愉。那是在母亲和情人之间游移的某种快感。他喜欢这种交媾中蕴含的复杂意味。他要让单纯的交媾伸展出无限深意。他要让女人在他的感觉中,是母亲又是妻子,是情人又是姐妹,是妓女又是艺人,总之,他此时此刻就蜷缩在万末千人一面的情怀中。他吸吮她的乳房,把自己变成哭泣的婴儿。但同时又把她当作最邪恶的荡妇,让她成为他疯狂泻欲的工具。

总之在最后的晚上他们做了。那是不分年龄也不在意时间地点的狂欢。尽管开始时做得很艰难很拘谨很窘迫甚至很疼痛,但他们还是做了,仿佛被升华了一般,之后都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新人。

接下来所余的时光他们再没有分开过。从离开酒店,到登上飞机,他们都紧紧依偎着。飞机上,难免遇到法兰克福书展上的同行,他们自然不能像在酒店那样随心所欲了。但紧邻的座位还是让他们有了相互亲昵的可能,以至在毛毯下深情抚摸对方的肌体。无论今后是否能再有这种形影不离的机会,他们都觉得有了这次灵肉相依的浪漫之旅,此生足矣。

回国后不久,万末就觉出了不舒服。但她依旧坚持上班,后来半天,再后来一周一天,再再后来,她就不得不住进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