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铜雀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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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每一个黄昏都意味着无法挽回的人生

尽管廖也夫扬长而去,人们却没有让林铁军的丧事流于潦草。葬礼依旧极尽哀荣,只是大家难以接受林社长的突然死亡。

于是人们联想到不久前的另一个葬礼。只有通过比较才能觉出死亡也有高下之分。那是林铁军生前为万末举办的葬礼。清雅而温馨的,寄托了林铁军对这个女人的无限思念。那女人最终死于癌症。出版社的每个人都出席了她的告别仪式。只是现场不曾有一个人落泪。不是因为死去的那个女人不好,而是,人们已经淡薄了对她的记忆。

人们不知道林社长为何如此兴师动众。他指示,万末的葬礼一定要隆重而典雅,就如同她典雅而隆重的一生。没有人知道林社长到底是怎么想的,亦不知他和万末到底是什么关系。只记得林铁军一拿到博士学位就进了出版社,被分配在万末做主任的总编室。那时候万末还没有生病,人到暮年依旧风韵犹存。据林铁军在悼词中深情回忆,他说他此生从未见到过如此优雅雍容的女性。

那时候万末在总编室的位子举足轻重,却终日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给人的印象总是冷冷的,甚至从不主动和别人打招呼。如此久而久之,就很少有人愿意和她搭讪了。林铁军进入总编室后亦是如此,他和万末之间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万末总是做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意思是,她和谁都不可能建立任何亲近的关系。几年下来,在同一个办公室里,他们几乎没说过什么像样的话,更不可能推心置腹,以至于连对方的家庭状况都无从知晓。这种关系在万末的主导下,真正做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林铁军还是能够感觉到,万末对他是欣赏的。

就算万末孤家寡人,林铁军还是一如既往地尊重她。尤其当斜阳西下,万末静静地坐在窗下,那一刻,林铁军觉得她就像一个油画里的人物。那种美,美得让人心醉神迷。只是无论林铁军怎样维护万末,这个冷漠的女人都从不领情。她只是径自地完成着自己的事情,从不在意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取悦于她。她觉得那不过是别人的一厢情愿,而她,早就洞穿了俗世的声色犬马。

万末在出版社唯一的朋友,就是她的大学同窗廖也夫。那时候老廖正春风得意,老社长以下就是廖总编了。老廖自上任后自然很关照万末,毕竟他们曾同窗数载,又是几十年的同事。更有老廖对万末的背叛,那是他一辈子都还不完的感情债。

于是万末有了庇护,加之老社长也格外欣赏她。只是他们的取向南辕北辙,老社长出身延安鲁艺,延河水始终在心中汩汩流淌;而万末则浸润于资产阶级家庭,哪怕从不曾浓妆艳抹,也能透露出那曾经的奢华。

万末和廖也夫可谓情同手足,这是老廖婚后不得不选择的一种友谊的方式。万末曾是大学里名副其实的校花,自然也就成了男生们企图斩获的猎物。来自外省的廖也夫也当仁不让,一度甚至和万末走得很近。他虽然来自偏远的小城却绝顶聪明,很快就在同学中脱颖而出。于是万末对老廖刮目相看,紧接着才子佳人的气象便显现出来。那个年代的女人大多爱才胜于爱财,加之又被分配到同一家出版社,自然更加巩固了他们原本模糊不清的关系。只是不久后他们又以各自的方式,彻底了断了那段曾经传为佳话的爱情。所以万末和老廖到底属于一种怎样的关系,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过无论怎样扑朔迷离,老廖的攀升还是给万末带来了诸多好处。自从老廖为万末撑起这把伞后,她竟也变得顺风顺水、身心愉悦了起来。只是她从来严守本分,谨小慎微,不曾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于是老廖的庇护对她来说几乎形同虚设。

没有多久,总编室的林铁军就开始蹿红。那时候他已经完成了《中国文明史研究》一书,成为历史学界最年轻的翘楚。于是他很快进入老社长的视野,尤其老社长在退休的前夕,几乎把林铁军当作自己的儿子。而那时廖也夫刚好膨胀得有些忘乎所以,笃信自己是老社长不言而喻的接班者。他明知不能得罪一言九鼎的老社长,却身不由己地做出了一些有意怠慢甚或诋毁老社长的举动。诸如越权向上级机关揭露出版社的各种弊端,诸如将老社长和林铁军的关系形容为裙带关系一类。

暗中的角逐变得日益明朗化,以至于出版社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这种权力交锋的惨烈。老社长果断地力排众议,将年轻有为的林铁军晋升为总编室主任,不到半年,又让他坐稳在副社长的位子上,主管社里包括财务在内的所有业务。于是廖也夫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乱了方寸,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持续不断地向上反映出版社的问题。如此明争暗斗的厮杀中,廖也夫自然将林铁军当作自己的政敌。在老社长召开的社务会上,他们尽管谈笑风生,但恨不能杀了对方的心思已尽人皆知,只是一时还猜不透到底鹿死谁手。

伴随着权力斗争的白热化,人们开始左右摇摆,举棋不定。为了他们各自的未来,谁都想准确无误地为自己找到一个稳定的靠山。但局势的不甚明朗又让他们无从选择,于是很多人不得不多方逢迎,骑墙观望,希望在等待中抓住未来的机会。

表面上看好老廖的人大大多于看好林铁军的。毕竟老廖阅历丰富,经验老到,在出版社辛辛苦苦工作了许多年,上级机关总不会把出版社交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吧。

万末自然是老廖忠贞不贰的支持者。她用不着静观其变,更无须选择。她对这位同窗可谓看到了骨头里。她知道他的自以为是,利欲熏心,也熟悉他的心胸狭窄,趋炎附势。当然也深谙老廖的书生意气,两袖清风。所以对她来说没有选择,只能是站在廖也夫一边,尽管,她对年轻的林铁军并不反感。

她当然不在乎一旦老廖失势,自己会成为失败方的陪衬。她从不曾断定老廖的结局,因为那结局和她毫无关系。所以无论老廖升迁还是贬谪,也无论老廖得意还是失意,她都依旧是她自己,也依旧是老廖永久的朋友。

不久后令人瞠目结舌的结果终于出炉,据说是为了体现干部队伍的年轻化。总之无论廖也夫怎样急功近利,最终还是成了秋后的蚂蚱。谁都想不到那个初来乍到的愣小子,竟成了这番角逐中最大的赢家。他不仅攫取了社长的头衔,还同时兼任出版社的总编辑。如此两副担子一肩挑,让他的权力瞬间抵达最高峰。如此情势之下,年华老去的廖也夫再无反手之力,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到手的大权旁落。

止步于副总编位子上的廖也夫一度心灰意冷。那形之于色的沮丧和绝望让众多追随者如丧家之犬,很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在老廖那些颓丧而愤愤不平的支持者中,唯有万末洒脱而淡定。因为对她来说,无论怎样潮起潮落,风云变幻,廖也夫仍旧是廖也夫。而她对待廖也夫的态度,也绝不会因为他的失势而丝毫改变。

后来,万末和林铁军做爱,绝非她本意。她所以接受这个年轻人,仅仅是因为他和她丢失的儿子同一年出生。她只是希望能像一个母亲那样拥抱自己的儿子,但她的愿望却在迷茫中偏离了方向。

是的,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母亲的角色。她觉得那是因为他们坠入了古希腊神话的陷阱。她知道和林铁军做爱就等于是,母子乱伦。从此她郁郁寡欢,以至于最终罹患绝症。她觉得那也是上天的报应。

于是她想到了死亡,这是她的尊严。她进而想到了世上每一个黄昏都意味着,无法挽回的人生。想到这一点后,她就不再纠结,反而怀了某种欢愉地等待并迎接那个完结的时刻。

是的,林铁军深深爱慕着这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女人。因为她是他此生见过的最最高贵的女人。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她就是一幅画。他热爱她,崇拜她,对她曾经的不幸充满怜意,甚至决心从此像卫兵一样,永远守候着这个母亲一般的女人。

然而,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他却让自己莫名地生出了想要和那个女人同床共枕的愿望。尽管他知道这是对自己心灵的亵渎,不,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保护她。但他又是什么意思呢?

用欲望来保护心爱的女人,他知道这纯属无稽之谈。但这个固执而强烈的想法一旦萌生,就再也停不下来。他决意将这曾经的精神之恋转化为物质的欲望之恋。他仿佛陷入了某种连自己都难以理喻的怪圈。他疑惑这种近乎于变态的欲求,是否来自她曾被轮奸的历史?

是的,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万末做一次爱。他说他并不在乎她的器官已枯萎凋零。对他来说,那些物质的东西都不重要,只要能抱紧她,抚摸她,与她灵肉相依。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但刚一结束,他就觉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混蛋。

所以,万末住院后他天天去看望她,哪怕几分钟。每一次他都会紧紧握住万末的手,靠近她耳边,听她轻轻地说。他记得她说,这没有什么,她早就做好准备了。然后,她问他有什么要说的,是的,他当然想对她说些什么,千言万语,那些,说出来说不出来的,满心愧悔。

他是握着万末的手,眼看着她死去的。那一刻他流着眼泪亲吻了她冰冷的额头。他坚信,她离开时,是因为有他在近前才无比平静的。他从没有忘记万末曾说,世上的每一个黄昏都意味着,无法挽回的人生。

是的,他精心筹办了万末的葬礼。他要求葬礼的风格既清新淡雅又凝重深沉。葬礼的每一个细节他都亲自过问,不久后又自任责编,出版了万末见解独特的《编辑手记》,只是,没有人知道林社长为什么要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