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你而来。”我抬头,凝视她。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透。
“你是他的弟弟吧,他常常和我说起你。”她提到了他,她口中的他,有风中的清甜,她的目光越过我,在眺望很远的地方。
“是的,他是我唯一的哥哥。”
“是吗?都过了这么久,他怎么样了?”她不经意地问我,像在打听某个故人的近况,声音像是发生在清晨容易被忽视的薄雾,却幽幽地漫过来,蒙住了我的视线。
“他……他死了。”我如实回答。
她握烟的手猛地颤抖了,烟灰掉下一段,她的身子微微晃了一晃,“你是说他死了?死了吗?这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她双眼紧紧盯着我,像受伤的小鹿,很哀怨,很无助。
“我也不想相信。”
说的话全被四周奇异的寂静吞了下去,俩人也就沉默下来了,有一种魅艳的荒凉。
这时,我忽然听到一声细响,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借着月光仔细寻觅,那蔷薇的花苞最外一层的花瓣在我的目光里缓缓张开,第二层、第三层花瓣也从容地向外舒展。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下,花瓣洁白,如蝉翼般透明,当两片花瓣一左一右张开时,整朵蔷薇形若翩翩起舞的梦中仙子,在美丽而寂寞地舞蹈。淡黄色的雄蕊在花瓣的依次绽放中出现,这些雄蕊簇拥着的是一条细嫩的花蕊。与先前甜蜜的气息不同,那清淡而沁人心脾的芳香,正是从这条花蕊上散发出来,在花朵周围袅袅娜娜地飘逸,娇嫩欲滴。
她旁若无人地低下头,忽而似乎想到些什么,轻轻地笑出声来,露出一排细瓷白的牙齿,自顾自地说:“我也许是应该感到幸福的,因为在我最美丽的时候我爱的人在我的身边,虽然我不知道他可曾对我动过真心。”她的脸色苍白、惨淡得,像一把刚割下来失去生命、孤单的蔷薇。笑着笑着,她的眼泪流下来,珍珠般一颗一颗滚落,止不住,隐隐的哭声夹杂着叹息,花香弥漫,终究,她还是走入了苍凉。
我顿时愣住,寒冷一丝丝向心脏侵袭,哥哥死了,真的就这么死了,她的哭泣再次提醒我这个事实,麻木的神经遭遇寒冰。站在她身边我感受到了她的悲伤,我有些不知所措,居然心疼起曾经怨恨的人:“不哭了,他还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生命和死亡在同一个房间里,仿佛死亡是再生的魂灵。
二 如梦
我是一个凄零的女子,我不知道我的诞生之地,不知道我的父母,甚至不知道我的姓氏。7岁前我是谁家的女孩子,我亦不知道,那已经成为永远不可知的渺茫之事了。
——白若染
6岁那年,哈尔滨的冬季大雪纷飞,我跪在街头向路人乞讨,被娜莎伯爵夫人收养。伯爵夫人只是头衔,农奴出身的她曾经是俄国伯爵没有名份的妾室,伯爵中风暴卒,她取道符拉迪沃斯托克到了哈尔滨,变卖珠宝,当起了鸨母来。“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关东军大批涌入中国东北,我跟着伯爵夫人迁居上海,夫人一直在找她流亡到上海的儿子。
1941年的上海像蛋糕被割裂成几块,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日本人占据的苏州河以北,电车互不相通,百年租界地被视为“无国籍的都市”。
“嘎”地一声,我坐的三轮车来了急刹车,车夫扭头对我说:“小姐,前面被封锁了,车子过不去。”我本想去静安寺路麦特赫斯脱路口上的西沙利文买西点,经过愚园路的花园洋房,门前都有拄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太平军”。我下了车,把车钱递给车夫。
前面路口上横着一排铁丝网拒马架,还有巡捕房的人、警察、士兵,来回走动。
几个路人从我身边走过,压低声音说着:“出事了,出事了!刺客混进南京政府大官家,开枪打死了大官逃走了,听说是重庆分子,日本宪兵队和巡捕房正在挨家挨户搜查。”
我转身走进一条异常静谧的弄堂,穿出弄堂就离西点屋不远,一个戴着宽檐呢帽的男人迎面向我走来,就在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看清那人的模样,他是个白种人,烟蓝眼睛犀利如匕首,金色如丝的卷发松软服帖服帖地盖在他的前额上,嘴角有柔软的弧度。
“跟我走。”那人一把拉住我的手,低沉的嗓音钻入我的耳朵,我挽着他的手臂向前走去,透过弄堂里矮小房屋之间的空隙窥见那栋西班牙城堡式巨宅前的人行道上士兵端着上刺的步枪筑成人墙。
走到弄堂口,一个外籍巡捕迎上来向我们行礼,刚一开口,我就听出是俄罗斯人,便用俄语同他交谈起来,巡捕露出惊讶的神色。那人笑着跟巡捕解释道:“她是我的妻子,我们不知道这里戒严,之前走进弄堂时还好好的,一会儿就戒起严来啦!”我们没有受到留难,走入人流中。
“你会说俄语?”
“怎么,你感到意外吗?”
“我能有幸知道小姐的姓名吗?”
“白若染。”
百乐门,印度手鼓的节拍,爵士乐队的音乐,曳步而舞,我再一次遇见了他。我们远远地凝望,注意到彼此的存在,目光融会在一起,心照不宣。
他叫柳寒漾。
我身姿婀娜地经过他身边,他的目光似黑夜里的磷光灼着我的背。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九点半走进百乐门,点了一杯白马牌威士忌,独自坐在吧台边。我端着酒,挨着他身边坐下,“柳先生,在等人啊?”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点着了慢悠悠地吸起来,淡淡地笑了,“我一直在等你。”他说话的时候两片薄薄的性感嘴唇翕合,像一只充满蛊惑性的蝴蝶,笑时含蓄而优雅。
“等我吗?哈哈,柳先生真会开玩笑哦!”我的嘴唇靠近酒杯,抿了一口酒,液体滑入胃里,生出暖意来。
“我没有开玩笑。”他转头看我。烟蓝色的眼睛望进我心里,“好了,跟我出去。”说着,他牵起我的手向大门走去,他的手掌干燥宽厚而温暖。
密密层层的板壁间,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楼梯间,牌桌边,走廊间,来来去去,挨肩擦过,两个华美的身影不经意地飘到一起。
“若染,你有很多种样子。”
“哪几种?”
“浓妆,淡妆,男妆,没有妆。”
“你喜欢哪一种?”
“全都喜欢。
“我们在一起吧,若染!”
“嗯?一辈子?”
“一辈子。
“若染,你知道吗?我愿意用我的整个生命来珍惜你。”
“我也是。”
一辈子会是多久呢?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我转动着手里的水晶高脚杯,酒杯里的波尔多红酒跟随灯光变幻色彩。
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4室。
和他在一起生活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清晨,阳光宛若碎金的温柔从窗外撒进屋内,他早已穿戴整齐,料理好一切,坐在摆满丰盛早餐的桌旁轻浅地笑着等我醒来。
原来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人会这样不计得失地对你好,毫无条件地对你好。
我在阳台上用小铁锹种满了蔷薇,这是他喜欢的花朵。
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会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我掩饰不住地满心欢喜。
静安寺庙会,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们像一对寻常夫妻跟小贩讨价还价,大包小包地拎回家。经过金鱼摊,他停下脚步,低眉问我:“想养金鱼吗?”回到家,我把七条金鱼引入鱼缸里,清澈的水里它们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穿梭在水藻里。
我垂眼脚上的绣花鞋子,鞋头连鞋帮绣有双凤,线条柔和,柳寒漾买的。我喜欢鞋尖上缀着蔷薇,那蔷薇还缀在衣领、灯罩、帐顶、帽檐、阳伞上,我只不过是一朵圆满的蔷薇。
天已经黑了,他点亮两根蜡烛,温馨的昏黄光晕散开,岁月静好。
一些时候,他很晚回来,总会带温热的小米粥和桂花红豆糕给我当做夜宵。
我扬起脸问他:“会不会有一天,你丢下我,离开我,回到俄国?”
“我怎么舍得走呢?”他抚摸我柔软的黑发,用另一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那如果你还是走了呢?我就算是做了鬼,还是要去找你的。”我痴痴地说着,他只是微微地笑,嘴角有冷艳的弧度。
“漾,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什么?”
“先答应我不可以么?”
“不可以。”
“我想问,我想问,我死后可否与你葬在一起?”
“我答应。”
爱到窒息,或者窒息后仍然在爱。永恒的爱终可归结于一滴泪,一瞬恨,一声叹息……
雨夜,十一点。他终还是要走,我焦急地站在马路中央,叫了辆黄包车,匆匆赶去码头为他送行。他想瞒着我,偷偷一个人离开。
雨下得凄厉,我催促黄包车夫快些再快些,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大得使人睁不开眼。迎面开来一辆车,车夫来不及闪躲,直直撞了上去。
倾盆大雨,妖冶的妆容被雨水冲刷,我躺在路中央,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流进污水里,我挣扎着想起身,意识逐渐模糊,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
被送到医院时,我已经死亡,灵魂向空中升起,医生将我身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装进袋子里,放在我的肉体旁,那是我们未成形的孩子。腹中生命短暂,一瞬间就走到了活着的尽头。我用颤抖的手捧起那团颤巍巍的、略有些透明好似果冻一样的小肉团。我把他捧在眼前,那上面有些不太分明的皱褶和相比之下妖冶绝伦的血丝,那本来是一个最完美的孩子,我的心被撕扯开。泪水顺着泪角一滴一滴地下坠,灵魂穿梭在交错的街上。
幸好,我还来得及去送他,灵魂飘向码头,他伫立在那里,没有回头,我无声地站在他身后,踮起脚尖轻轻地抱住他,眼泪飞奔,泪水沾湿他的衣襟,只是他感觉不到,我终将归于无形。
倏忽间,已是尘归尘,土归土。
他走了,抛下我一个人,再也没有回来,空留下夕阳中一个残缺的背影。我已经死去,他知道我死去了吗?我多么希望他可以回头再看我一眼。可是他回了头,却见不到我美丽的样子,还是不回头的好啊!
月如钩,风相残。我捧着我们未成形的孩子回到192号公寓,把他埋进蔷薇的根里,我喜欢用自己的血来喂他,一次又一次用修花的刀子切开了自己的手腕,让血慢慢地流出来,血液在我的手腕上如同一只火苗直蹿的酒精灯,这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是血滋润我的孩子,我可以看他一点一点地生根发芽,他的枝叶、他娇嫩的花朵游弋进我的血液,我听见他悄悄地跟我说话,在风里对我微笑,我只是弹琴,弹琴给他听。我不说我难过,只是美好地弹琴。或许现在,我可以弹贝多芬的《月光》了。
寂寞么——如果生和死都只是一个人的话。我问自己。
我仍旧梦见他,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苍白,他皱着眉问我究竟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我已经死了是不是代表他也死了。然后,他不再说话,从黑暗中走到我身边,以埋葬的姿势把我拥抱在他的怀里,曲卷,夹紧。拥抱漫长而寂寞。我摇了摇头,从梦中醒来,感觉到冰凉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床上。
三 锦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柳寒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