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90’s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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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那时年少 (3)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洪措手不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叫:“你们要干什么,啊,要钱我全给你们!”大家说好了,动手时谁也不许发出声音。只是一心要制服洪。因为洪长得比我们高了一个头,身体又魁梧,所以麻袋只罩住了他的上半身。他双手往上一抬之后,袋子就无法往下拉了。因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也就本能地反抗。

洪在试图扯开麻袋的同时,双脚朝四周乱踢,张晓东就被他一脚踢倒到墙角里去了。着急的我们也没有多想,一下子都涌过去对洪拳打脚踢。

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洪了,突然张晓东从墙角捡起一根事先就准备好的木棍,一下子朝洪的脑袋打去,口中还骂了一句脏话。

这么一下,就像突然断电了一样,洪像一块木头似的倒了下去。

大家一时都停了手,安静下来。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道说什么。

张晓东踹了洪两脚,朝外扬扬手,意思是撤。大家都朝外走去。李小伟在离去时给他一脚,张晓东补了一棍子,洪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走出小巷子,张文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会不会把葛老师给打死了?”

张晓东不屑地说:“这也会死人吗?昏了而已,真是便宜他了。”

为了避人耳目,我们没有一道回学校,而是分了几批,一个两个地回去。并且都发了誓,这件事情从今以后,不许任何人再提,不然就是大家的敌人。

那晚,所有人都心中有事地回到宿舍,谁也没有开口提起这件事情。

8

第二天,刚到教室不久,我们就发现洪昨晚被人打了的消息已经传得整个学校无人不知。但被打伤的程度在坊间流传的说法不一,有的说只是小伤,有的说差不多死了。张晓东一如既往地沉默少语,而平时生龙活虎的李小伟等人,也一下变得很安静。快到中午的时候,班主任来班上说了后我们才知道,洪的头部受到重击,小腿骨折,现在还在昏迷之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到中午,我们看到几个警察出入于校长办公室,这才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但也还是装着一副“反正不是我干的,我是善良老百姓”的样子,当然,警察也没有怀疑到会是我们几个稚气未脱的学生。直到下课的时候警察走进我们班教室,我一时才产生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我发现旁边的李小伟有些发抖,他扯了扯我的衣袖,小声问:“怎么办?云浩,这件事情看来闹大了。”

我赶紧对他说:“没事,不要开口。”

警察进到教室,原来只是来了解洪平时的工作和为人,有没有体罚辱骂学生之类的。当那位肥胖的警察把手指向我,说:“那位同学,你说说平时葛老师在上课时的表现如何?”

我当时冷汗都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葛老师他人很好,上课也很有意思,对学生都不错,我们都很喜欢他。”

“那他,有没有辱骂,或者体罚过学生。”

“没有,没有。”

“嗯,那好。”然后他指了另一个学生,“那位女同学,你来说一下,葛老师这个人怎么样?”听到他问别人去了,我心头的石块就像突然抽掉了一样,整个人如释重负般,有些轻飘起来。转脸看我身边的其他几位同学,除了晓东依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之外,其他人那表情的无辜,像是担心马上被拉去刑场似的。

我们完全没有料到,这么一下子会把洪打成这样。放学之后,班长叫大家先不要走,然后商量着去看洪。张晓东一听,提起书包就往外走。

班长叫他。

晓东说:“要去你们去,我不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家决定下午去看洪,但又不能全部都去,最后决定大家共同买些礼物,派班干部代表去。我当时是班上的纪律委员,也在去医院看洪之列。

在医院里,我亲眼目睹了洪的伤情。虽然没有想象中那种命悬一线般严重,但整个包着白布的头,打了夹板的腿,看上去称得上“面目全非”。洪面对前来探望的学生,还笑着说没事。

我也第一次见到了在医院来看护的洪的夫人,一个看上去亲切本分、善解人意的女人。

女生们在猜测说这到底是谁干的,洪的妻子有些嗔怪地说:“他呀,总是做了什么坏事,只是我们不知道,这也算个教训,下次乖了就好了。”

9

事情到底有没有事发,似乎不好定义,对我一个人而言,似乎是,也似乎不是。两个月后,康复的洪又继续回到学校上课,警察没有再来学校追究调查,后来听艳说,是洪的妻子去警察局说的,说这是洪得罪人了,被教训的。既然没有酿成什么大事,就算了吧。

而艳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张晓东说的。

洪出事后,惴惴不安的艳左思右想,想到那天的洪,和被砸的窗子,然后就想到了张晓东。原本只是试探地问问,但张晓东这爷们不喜欢拐弯抹角,就说了:“没错,这件事是我做的。”

“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喜欢你。”

艳哭笑不得,说:“你喜欢我,可我没说是你女朋友啊,你是学生,我是老师。”

“就算是这样,你有权喜欢其他人,其他人也有权追求你,这我不会干涉,只会祝福你。老师,可是我看不惯他一个有妇之夫,还那样对你!”

艳愣住了。

一个月后,假期到了。艳在这个假期回了厦门,但是离开后,就再没有回来。

张晓东转学了。

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被校长找去谈话,包括离开前的艳,谈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唯独有一个人——我——没有在谈话之列。大概,因为第一个被校长传去谈话的张晓东要求转学的缘故吧。而李小伟、张文等人,都被要求写了保证,张文还被取消了当年的贫困生补助资格。我曾问过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但每个人都一无例外地守口如瓶。

而我连云浩,却被评为了那一年的三好生和全市优秀团员,并且拿了国家奖学金。

人的尊严是平等的,但人和人的差别一直存在。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10

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有让人满意的结局,并且会为这个结果作出交代。

这个没有别出心裁和出人意料的结局的故事,算是结束了。

那个学期结束后,艳回了厦门,再没有回来。

学校生活又相安无事地继续,每个人都变得很本分。临近毕业的时候,艳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写给班集体的,已经与这个故事无关,无外乎是些鼓励和怀念的话。

只是,收件人的姓名是:何利谋。

我们班最调皮捣蛋的一个学生。为什么?这多么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弄明白。

这个故事,没有什么特别或特殊的意义,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时时记着,甚至每一处细节,每一句对话。

十 夜

文 / 潘云贵

1

她向来不太合群,喜欢独坐,喝茶,看着车水马龙或是人来人往。

母亲说过她数次,却因她的偏执与沉默而不了了之。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渴望被人看穿,然后得到宽慰与谅解,她亦是这般。不过因她早些时候困在人事深潭中,便再不愿打开心中深藏的暗夜。空对着月下花影,凉风贴在她颤动的身上,这样一种焦灼,比任何一枚入秋的槭树叶更能预言此后的悲凉与困惑。她坐于树前石阶上纹丝不动,想让夜色亲近她,感受她,甚至抛弃她。

艾。母亲喊她,声音微小,糯脆的南方口音,比月光还要柔软几许。

她不作声,保持一贯的沉默,面对母亲,面对黑夜,与自己。

母亲再没喊她,只进屋,花两三分钟取来一条牡丹花色的淡雅毛毯披在她的身上。双手轻摁着她的肩头,微微颤抖。

她亦不作声,不过眼里倒被晚风吹进了些许细尘。她揉揉,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下来。

2

早春时节,母亲忙于在庭院里照料各式花草。芍药、木兰、栀子、千日红,芳香总是相互渗透、缠绕,或是纠结,很少有人能准确地描述出其中一种。

母亲是一个几乎把一生献给了花草的女人,她没爱过任何男人,包括父亲。而与之结合的原因甚是明了——这是人类的本能。父亲起初是喜欢母亲的,从头到脚,也包括母亲从娘家迁搬而来的花草——大大小小几十盆陶土盆装着,他无事做时便来插手花事。但母亲终究做错了一件事,关于男人的本性,她知之甚少。看花看得多的人总是想坐拥一座更大的花园,看无尽的花,母亲是这般想的,父亲亦是,但他更深一层,他想看到更多像花一样的女人,而不单是母亲这一朵。

父亲说,给我一段时日吧,我很快就会回来全心全意爱你一人。

母亲说,走吧,什么时候我都会等你。

父亲没再多看母亲一眼,在一个夜里悄然走掉,一直没回来。

她,六岁,抱着母亲的膝盖,问为什么爸爸走了。庭院里的花草都在风里摇摆,孤单与苍凉,那注定要跟随她缓慢成长。

母亲吻着她桃红的额角,你爸只是贪玩。余下是长久的一言不发。

夜里的露水凉了,犹如一颗渐次发凉的心脏,在淡然平静中跃动,幅度微小。芍药、木兰、栀子、千日红,纠缠的香气臣服于夜晚的冷漠,悄然散去,剩下闭合的花苞像藏着不愿吐露的心事。

这夜深了。

3

她遇过三个男人和三个短暂的背影,在时光的探照下拉长,剩下一道模糊的描线。他们体形不一,但有一个相似之处,很像父亲。

她一直记得父亲,一直记得。许多年后她一直记得这样的一个男子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大眼,浓眉,脸颊白瓷,言语温柔,左手的两指间夹着根纯白香烟,在夜里常和母亲震动着床板,小心翼翼,波澜起伏。

这样的气味、模样、声音,和动作,她念念不忘。

母亲曾告诫她男人的虚伪与残忍。他们的目光、笑容、温柔和谎言,如同流过指尖的雨滴,流过就流过,流过就不再存在,那般轻薄不可言信。

她抛开这些,只是想不断温习有关父亲的一切记忆,相貌、声音和部位,哪怕这些只是弱不禁风的假象,只是她触及可念的自我满足,只是虚妄与想象。她都不在乎。

(六) (3)

站在潮水之上,从一个高度下落,飞起,再下落,再飞起,生命的磅礴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在夜里,她极尽身体里最柔软的部位去感受明亮、黑暗、动荡与广阔。第一次是青涩,第二次是放纵,第三次是习惯。

爸爸。每次她都在撞击中喊起。

而这出自人类最为原始与本真的事物,总是短暂的。它脆弱、美好,却容易逝去。没有人可以商榷出此般生活的真实性。她用自己的纯洁作了冒险的实践,即使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记忆只是记忆,记忆很难成为现实。

已过去的年岁,无法回来。

4

母亲给她取名艾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话,唇齿未齐,自然不懂人事。

艾,菊科,蒿属,双子叶植物纲。母亲喜欢所有的草本,偏爱有浓烈香气,平日又不引人注目的植株。艾草正是契合之物,便得了母亲的钟情。

她记得早早来到庭院时,时常能见到母亲采摘艾的情景:轻轻捋起衣袖,露出白臂,在露水森森下撷来鲜嫩的艾,放于淡绿色手编的竹篮中,草香虽淡,竟能在熹微中萦绕良久。其实,母亲喜艾的原因除了这些,还因了她。

她少时常惹蚊虫叮咬,身体多有痛痒。母亲听老人说起过艾的功效,便开始整日摘艾来为她减轻痛痒。将艾草点燃之后去熏、烫穴道,或是蘸些驱虫的花汁敷于受损的皮肤之上,一点一点,拿捏到位。母亲心细,每次做完之后定是不让她随便走动,以免药汁洒落或沾了裤脚难以洗去。

而她每次却照样起身,在房前房后捉蚯蚓、蝴蝶、七星瓢虫,折腾不停,若是雨天也不忘捉些还没上壳的蜗牛,放于树下的石阶上蠕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自由的,她能掌控别人的方向、生命和毁灭。

母亲站在窗子边,只干咳了一声后便没再对她多加阻扰。而这却给她注入了一种病态的错觉:在世上,她永远没有自由。她的自由掌握在一个人手里,自始至终。

艾,母亲希望她美丽却不肆意展露,希望她坚强却不固执倔强。

而她不懂。她只是在夜里母亲一次一次来到槭树下抱她回屋时加深着错觉的沟壑。

夜晚的河水,流过,冰冷覆盖着她。

5

那一年,母亲待业于家,时日煎熬。母亲消瘦而沉默,常常在庭院里不发出任何声音,站着,时而也会搬出一张老藤椅,一坐良久。

她笑了,知道自己的日子要到来了。母亲撑不起这个镂空之家,不再有理由限制她的去留。她要跟随亲戚家的姑娘们漂洋过海,南下,去马来西亚。那里长着高大的椰子树、葱绿的香蕉林,天气湿热,雨季颇多,像她的森林。

母亲如从前那般亦没有对她进行过多阻扰。再考虑一下吧,只这一句淡淡的话语。她摇了摇头。

临行那天,母亲坐在厨房的圆桌边上给她的衬衣缝扣子,之后又照样到院里给蜀葵和木槿裁剪枝叶,亦不忘给艾草喷了些水雾。动作那般缓慢,试图想挽留住什么,却终究要淡然地放手。母亲原谅这女孩的倔强和不懂事。一些人事总是要经历,哪怕要付出难以料及的疼痛和辛酸,人生这般或许方可完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