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悲,餐中味
乱世中,女子的命运总是被动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果找寻三国中最幸运的女子,恐怕一时难以抉择,但如果寻找最不幸的那一个,却容易得多。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深秋,林中少鸟兽,叶落知杀意。
一户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女主人正满面烟尘地忙里忙外,侍奉姑婆,织补浆洗,鼓炊做饭,虽然难掩饰身体的疲惫,但她却甘之如饴。丈夫刘安正在山中狩猎,她希望待他归来,能安享热乎的饮食和温柔的抚慰。
她出身贫寒,容貌平凡,嫁得一夫便视为天,他是年轻的猎户,孔武有力,颇识得几个字,略有见识,这在她眼中简直是难遇的良人、伟岸的英雄。
她沉浸在自己的小幸福中,虽然日子清苦,虽然兵荒马乱,但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纷争,小百姓有小百姓的活法。
只是让她不曾想到的是,突然之间,竟然有贵人临门,一时蓬荜生辉,照亮了丈夫兴奋发红的脸膛,也让自己看到一道凛冽的寒光。
那一日,天色渐晚,有两人前来投宿,丈夫刘安慌忙迎了出去,带客人进门时,满面红光,受宠若惊,殷勤中透着喜气。
来人乃是逃难之中的刘备与幕僚孙乾。原本刘备便被吕布逼迫得仅剩了存身的小沛,但他四处招兵买马的举动惹得吕布再次反目。强攻之下,刘备再度溃败,关张败走离散,情势紧急之下,刘备便弃了城中家眷,匹马逃难。路遇属下孙乾,两人简单商议过后,去许都依附曹操,再借曹操之手以图吕布。
两人日夜兼程,沿途之中,饥饿难耐,只得四处向民家求食,所幸,百姓听闻是汉室宗亲刘玄德,倒也争相献食,虽是粗茶淡饭,却能果腹。
待到这一日,暮色渐浓,两人随机走入了一户农家,对出门相迎的男主人自报家门。中山靖王之后孝景帝玄孙,是在民间百试不爽的金字招牌,虽然局势濒危,毕竟这依然是大汉的天下,百姓们心中多半抱有愚忠与期冀,希望哪天汉朝宗室能够收拾旧山河,再现当年“胡无人,汉道昌”的盛景。
年轻的刘安也有着心中小小的算计与大大的野心,卖米的、杀猪的都可以乱世扬名,打猎的也一样可以成为将军,只要他能够选准投资对象,便能收获巨大的名与利,如今机会送上了门,合该着刘家光耀门楣了。
刘安一面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妻子精心招待,一面在心中打起算盘,盘算着如何才能给这位汉室宗亲刘皇叔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对自己另眼相看。
妻子虽然不清楚丈夫究竟想要什么,但她感觉到了丈夫蠢蠢欲动的兴奋,于是,她赶紧去厨房寻觅食材,希望能尽可能地做出一顿丰盛的晚餐,以满足丈夫内心的欲望。
这厢,刘备与孙乾低声商议着如何应对曹操与吕布,那厢,得知了家中已无甚野味的刘安则心急如焚。
看着丈夫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妻子轻轻地劝慰他:“家中还有些素食,如今世道荒乱,不比从前,简单将就一下,想必贵人不会见怪的。”
刘安听了妻子的话,顿时恼怒:“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些什么!如果也向其他人家一样粗茶淡饭地招待他,他又怎能,又怎能……”
刘安欲言又止,心想算了,与她说了,她也不懂,便准备另想办法。外面天色已晚,要想出去打些猎物,已是不可能。他一面筹划,一面在灶房四处寻找,止不住的烦闷如同一只只小虫噬咬着他的心。
“都怪你不会持家,家里居然连些储备的肉食都没有。”刘安训斥着妻子。
满腹委屈的她不敢辩解,内心里暗暗伤心:丈夫原本打来的猎物便不多,一家三口,婆婆年迈要补养,丈夫气力需补充,自己已经费尽心思安排一日三餐,如今怎能怪到自己头上?
看着丈夫着慌的样子,她给丈夫出主意:“不然,去邻家借些野味来,日后打了再还给人家就是了。”
刘安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若邻居问起缘由,他又怎么搪塞呢?若是他们知道是刘玄德夜宿自己家中,只怕都要来献殷勤,那么自己的苦心不就白费了?
刘安没有好气地回答妻子:“你懂什么!这时间去哪里借?”
她大着胆子继续劝丈夫:“不然,我去问问……”
“好了,好了,你别添乱了,让我好好想想。”
丈夫有些恼了,她赶忙知趣地退到一边,清洗些果蔬,尽家中所有,准备着能充饥果腹的素食。
刘安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突然,一道灵光让他心中一喜。
他也读过几本史书,颇记得些人物经历,他记得春秋时的宠臣易牙,原本只是齐桓公身边的厨子,为了满足桓公的口腹之欲,他狠心将自己三岁的儿子蒸了献给桓公吃,从此便平步青云,深得桓公宠爱。
唉!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可惜自己没有儿子,刘安唏嘘不已。
易牙之事,他只知其一步登天的原委,却不知道,齐相管仲曾在逝前这样提醒齐桓公,他说,易牙此人不能亲近,因为人没有不爱自己的儿女的,这是人之常情。易牙烹子飨君,连父子之情都不顾了,又怎会爱君?管仲死后,桓公不信其言,不久便自食恶果,在他倒在病榻之上时,易牙拥立宠妾卫共姬的儿子作乱,闭塞宫门,将桓公活活气死。
如果刘安读过后面的事情,或许他会再度思考一下自己的决策,只可惜,他的智慧只达书中的一半。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日后的飞黄腾达,嗯,只要能有富贵成名的那一天,舍弃什么都值得。
他看着一旁忙碌的妻子,眼神中透着果决也透着不舍。
之前他还听说了一位名叫臧洪的将军被袁绍之兵围困,粮谷殆尽,他便杀其爱妾给将士为食,属下众将感激涕零,无一离叛,皆随他战死沙场。虽然最初听到别人讲到这故事时,他暗自不忍,想着毕竟是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怎能下得了手呢?如今,他也有些明白了,果然是情势所迫啊,事情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也只得做些无奈的选择。
她感觉到了丈夫的目光,便转过神来,静静看着他,不知他是否已想好如何招待厅堂之中的贵人。
刘安一面走向妻子,一面柔声地说着话。
“你知道,我总是待你好的。”
丈夫突然的表白让她有些羞涩,有些不知所措,她低下头,揉搓着衣袂,心中透出淡淡的欢喜。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如水莲般不胜凉风的娇羞,虽然她并不美丽,但她的确是个好女人。刘安眼中透出几分情意,但手中的刀光却凌厉得刺眼。
她倒下的那一刻,眼中布满了疑惑,那是她的良人,那是她的依靠,当鲜血汩汩地流出,在粗布衣上染出朵朵血莲,她依旧没有认清眼前的这个人。
看着一直无法阖眼的妻子,刘安有些心虚,但想到一旁饥肠辘辘的贵人,他赶忙抽刀,自己亲手料理刘备的晚膳。
昏黄的灯火透出一丝荒凉,刘备不时感觉到一阵阵的倦意,若不是腹中咕咕的抗议,只怕他早已躺下歇息了。
就在已经全然饿透的时候,男主人刘安终于奉上了餐食,有果蔬,有肉食,一荤一素,这在乱世农家只怕便已是山珍海味了。
饿中食糠甜如蜜,面对主人精心准备的菜肴,刘备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不时向刘安投过感激的目光,只看得刘安欣喜若狂。
“此肉味道着实鲜美,不知是什么肉?”刘备十分好奇。
“哦,哦,这是,这是狼肉,是狼肉。”刘安支支吾吾地回答,眼神躲闪。
“你和夫人也一起来吃吧。”刘备亲切地对他说。
听到此言,他忙摆手,刘备蠕动的嘴角和嘴边的油花,在他眼前突然幻化成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心中作呕,忙冲出厅堂,哇哇大吐,似乎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
这一夜,饱餐一顿的刘备与孙乾睡得十分香甜,一路风尘,这一顿是数日来吃得最好的一次,梦乡中,刘备隐约嗅到了淡淡的脂粉气息,或许是心中对妻妾有些愧疚与不舍吧,这似乎还是战事以来第一次有女人入梦。
这一夜,刘安一直不敢闭眼,因为一闭上眼睛,便会看到妻子惨败的面容与淋漓的鲜血,他静静坐着,等待着天亮,等待着自己的曙光。
清晨,刘备与孙乾向刘安告别,刘安带二人前往后院取马。经过厨房时,一副惨象骤然出现在刘备眼前,昨日只见过一面的妇人如今躺倒在地,臂上的肉尽被割去。这一幕也是刘安专门布置的。刘备看着一旁面色戚戚然的刘安,恍然大悟。昨晚吃的哪里是什么狼肉,分明是……
刘备隐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向刘安道谢,一时想不起究竟该说些什么,他只得以泪水作掩饰。虽然昨日只瞟过两眼,但那女子的容颜似乎清晰可见,没有甘夫人的美,没有糜夫人的艳,但却有着淡淡的柔。
“如今,夫人已不在,你随我去吧。”刘备对一旁垂首侍立的刘安说,虽然他对于这个男人心下有些厌恶,但他依然要假装感恩。
刘安将昨晚精心想好的一番话背了出来,预备给自己的“深明大义”在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本欲相随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远行。”
刘备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随即说:“好。那我就不强求了,日后当有厚报。”言罢,他向孙乾使了个眼色,两人扬尘而去。
刘安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难道玄德公没有听出来,老母在堂仅仅是他的托词,仅仅是他孝义的表现吗?那原本只是一句客套啊。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表忠的方式已远远超出了刘备内心的道德底限。刘备心中有杆秤: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即便如此,他也无法认同刘安以妻子为饮食的大义凛然。
刘安落寞地走回家去,他要在老母起床之前,将妻子的尸首藏起,如果厨房血腥的一幕让母亲看到,他实在不知该作何解释。
待到刘备相遇曹操后,将失沛城、散二弟、陷妻小之事倾情相告,曹操立马答应为其出力。当孙乾谈及刘安杀妻为食之事,曹操大为惊异,命孙乾带黄金百两赐予刘安。
拿到黄金百两的刘安稍稍安慰了些,虽然没有换来自己想要的知遇,但毕竟妻子没有白死,有这百两金,自己可以再娶房媳妇,最好还要像之前的她那样温柔贤惠。
在后来的岁月中,刘安依旧常常怀有梦想,希望有一天,已成大事的刘玄德前来寻找自己,赐予自己富贵与功名,他不知道,在刘备心中,早已借曹操之手,以百金买断了这份让他不愿消受的恩情。
千金买骏骨,百金谢狼肉。
一上黄金台,一饱刘君腹。
吕布因难舍貂蝉,眷恋妻子,最终被曹操生擒;刘备舍弃了甘夫人、糜夫人,一而再再而三,换来三分江山;刘安为了所谓心中追求的“义”,将枕边人烹作了餐中味,赢得了百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