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军之中,一骑白马银枪的骁将驰骋纵横,如入无人之境,他四处寻找着女子的身影,焦急而真诚,那是断后的常山赵子龙。他已冲进冲出六次之多,救出了甘夫人,如今一心要找到糜夫人和阿斗。
当战袍尽红的赵云满面风尘地出现在糜夫人面前,她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不管他是为何而来,她终于等来了能够拯救她的英雄。
这等待只为了给自己一个最后的答案,只为了让自己的离去多一点点温暖。她把怀中的阿斗包好交到赵云手中。赵云将阿斗连着襁褓裹在前胸,而后便催促糜夫人上马。
抚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腿,听着不远处的围捕呐喊声,看着一旁奋力厮杀的威猛将军,她惨然一笑,带着自己,赵云又如何能够杀得出去?即便赵云能够将自己救出重围,只怕那个仁义君子也会作出挥刀斩杀的姿态来收买将士的人心;即便自己能够活着脱难,只怕不久后又要面临再一次的遗弃。
她回首望了一眼英姿勃发的子龙,内心暗自问他:“如果我不是主公的女人,如果我怀中没有抱着阿斗,你还会不会只身犯险前来救我?”
她不愿去想赵云的答案,无数次深陷险境,她都期盼着自己的英雄踏着七彩云霞前来救她,只可惜她猜中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局。
她拖着残腿,用尽自己的最后一份气力,俯身投入了一旁的深井之中,那绝望的一声引来了赵云的狂奔,但他伸手只抓住了片缕衣袂。
是为了不拖累他吗?那一瞬间,他感到一丝无力。
他忍住悲意,将水井旁的土墙推倒,只求为她保有一片葬身之地。
她坠井自绝的那一刻,阿斗仍在酣睡,若干年后,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却早已忘了曾经于乱马军中拥他入怀的糜夫人。
一直以来,都是丈夫将她遗弃,如今她自己做出了最后的抉择。人,总有一次可以做得了自己的主,最后的这一刻,她终于可以不再心存奢望地依赖任何人。
当万马军中九死一生的赵云将幼主阿斗交到刘备手中时,刘备做了一个“丢弃”的愤怒举动:“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刘备的千古一摔换来了赵云的感恩戴德,他坚信自己跟对了人,但冥冥之中,他又难以忘却糜夫人绝望而淡然的眼神。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嫁给了英雄,却不是她的良人。
她的一生,有富贵却不得享富贵,有青春却辜负了大好年华,哥哥有着万贯资财,而她最终却落得一无所有,尘封在历史的角落之中。
披上嫁衣的那一日,便是一生悲剧的开始,如同花开荼靡,刹那芳华后,便是花季的终了,荼靡宜沉水,而她最终也长眠于古井之中。
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女儿心,枭雄气
《三国演义》中说她叫孙仁,而裴松之在《三国志》注中曾提及“孙仁”其实是孙坚庶子孙朗的别名;《汉晋春秋》中说她名为仁献,戏剧《甘露寺》中称其为尚香。究竟她的真名是什么,已然无从考证。然而,她的闺中昵称却是她真人的最好注解——枭姬。
她是三国之中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虽然没有貂蝉的际遇传奇,虽然不似甄洛的绝世才貌,虽然没有二乔的流离国色,但她十足是男人阵中毫不逊色的女中英豪。虽为女儿身,却有枭雄气,刀剑作舞,飒爽英姿。
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赤壁之战满一年后,东吴大张旗鼓,张灯结彩,装饰花船,这一切都是为了枭姬的出嫁,而她的新婚丈夫便是二哥孙权为她择定的刘备。
枭姬身披嫁衣,却面无喜色。自幼她便不是藏在深闺的娇小姐,她策马扬鞭,舞刀弄枪,听兄长评时局讲战事,兄长伯符常与公瑾笑言:“小妹实在是错生了女儿身,不然孙家又多了一位少年将军。”
刘备之名,她早有所耳闻,却对此人无甚好感。
他是曹操口中的世之英雄,他是百姓推崇的汉室宗亲,他屡次濒临绝境又屡次绝处逢生,或许这便是能成就大业的豪杰吧,但听闻了他的过往,她却只想到阴险狡诈的夜枭,投吕布而吕布死,靠袁绍而袁绍亡,依刘表而刘氏灭,即便如此,他居然还能赢得“仁厚”之名。
他惯会打翻身仗,赤壁之战前,他对江东俯首帖耳,如今得了荆州八郡中的四郡,收买了官民人心,连二哥孙权都对他有所忌惮。
英雄是应该杀伐果断,但过于狡黠便会让她厌恶,她心目中的英雄要像公瑾一般,雄姿英发,气度恢廓,雅量高致,而不是像刘备一般被人临终恨语“是儿最无恩信者”。
可惜,人总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纵然千般不愿,她还是要登上花船,恨离江东,只是,在离别的那一刻,她希望能见到心中那个人最后一面,因为这一别,只怕自己终生都要依靠这最后的相思来挨过。
人生初见的那一刻,自己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随着母亲兄长由寿春迁往舒县住在周瑜家中,公瑾升堂拜母,从那时起,便注定了两人兄妹的缘分。
虽然在他心中,她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女孩,但她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爱情中,一个人等待花开,等待花落,直到他与兄长共纳了江东二乔。
在见到小乔之前,她一直笃定这世上是没有女子能配得上周郎的,待小乔款款出现在家宴上,与他琴瑟和鸣,合奏着悠远深邃的《高山流水》,她顿时发现,那才是他想要的女人。她仿佛是由他的曲意化成,听得懂他的曲,读得懂他的心,能让他由衷地扬起嘴角,能让他温柔地流露深情。
那段时光,是他最幸福的时光,有兄长孙策的兄弟之义,有爱人小乔的情爱流转,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而枭姬只能远远注视着他的幸福,为他喜悦,却无法靠近。
长兄死后,他便如同变了一个人,目光虽坚毅却总透出孤寂,即便有小乔的柔情,也再难听到他开怀的笑声。原本以为生离死别,亲人最痛,不曾想,长兄早逝,最痛苦的人不是亲兄弟,而是他。
每个女子心中都藏有一个理想爱人的形象,虽然大多数人都无法实现自己的爱情梦想,但总能留给自己一个想象的空间,一个寻找的借口。
只可惜,她的梦很快便被现实击得粉碎,原本她还在等待,还在寻找,却被二哥的一句话逼到了绝境。
“你是孙家的女儿,总要为东吴做些什么吧。”
命运不会给爱情留太多的时间,当她退无可退,便只好将一切感情压在心底。卸去女儿娇态,挥别情意羁绊,毅然接受孙刘联姻的政治安排,没有怨艾,只有决绝。
那一天,镇守南郡的周瑜匆匆赶来送行,挟着如父兄的笑意,透着淡淡的忧虑。他为她高兴,昔日的小女儿终于踏上了花嫁;他为她担忧,这系于政治的婚姻又怎会赢来纯粹的幸福。他回想着吴侯意味深长的话语,摇了摇头,换作是伯符,换作是他,或许都狠不下心如此将骨肉情抛诸脑后。
对于小妹,孙权心中颇为愧疚。想母亲生了他们兄弟四人,枭姬是唯一的女儿,自幼便被哥哥们视为掌上明珠,任由她骄纵,任由她玩耍。曾几何时,他答应妹妹一定任由她自己做主,择一位乘龙快婿。如今,却要让她受平生的第一次委屈,而这委屈或许会持续到她的半生乃至一生。
如果母亲健在,如果兄长有知,或许会埋怨自己吧,埋怨自己将妹妹的婚姻当做政治的筹码,不过,或许他们会理解自己,想当初自己的婚姻又何尝不是在母亲的授意下依托于政治?
孙权将嫁船一直送到了荆州石首,依依不舍,枭姬远望着缥缈笼烟的长江对岸,欲哭无泪。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枭姬此时正处妙龄,而刘备却已年过半百,虽然他广得人心,被官员百姓推举为荆州牧,虽然兄长孙权力求与他交好,巩固孙刘联盟,但自己却丝毫不把他看在眼里。
她认命嫁给他,却不认命地依附于他,她不是贤良淑德的甘夫人、糜夫人,任由他“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她是代表江东的孙夫人,纵然做不得婚姻的主,却做得了婚后的主。
对于刘备来说,在被史册留名的少数几个女人中,只有甘夫人是他真正有些眷恋的,因为后来的糜夫人与孙夫人都夹杂了政治的因素,吃了别人的嘴短,拿了别人的手短,婚姻一旦不纯粹,便容易变味,品起来总有几分苦涩,尤其是与江东的这次联姻。
虽然当初自己借着糜竺的资财才得以东山再起,但糜竺毕竟是自己麾下的幕僚,有君臣之谊,加之糜夫人的隐忍不在甘夫人之下,从来没有给自己带来任何烦恼,但如今的孙枭姬却大不一样。
她年轻貌美,又性情泼辣,如一匹未被驯服的小野马,骄纵起来,根本无所顾忌,对比因病早逝、温柔体贴的甘夫人,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枭姬来到荆州,带来了数之不尽的陪嫁财物,这既是东吴大小姐的门面,又是吴侯孙权的示好,然而,除了金银珠宝,她还带来了自己亲手调教的女子近卫军和死忠的东吴卫士。
新婚之夜,红烛摇曳,原本刘备还想在温柔缠绵中化解孙夫人的戾气,不想一进洞房便见枪刀簇满,侍婢皆佩剑悬刀,立于两旁。刘备顿时心慌,惊看侍女横刀立,只怕东吴设伏兵。
一旁为首的侍女笑着说:“贵人休得惊惧,我家小姐自幼好观武事,常令侍婢击剑为乐,故尔如此。”刘备轻拭下额头的汗珠,自我解嘲地说:“这岂是女子所观之事,这刀剑令人心寒,还是撤去吧。”
红巾遮面的枭姬听到此话,一手扬起大红盖头,睥睨冷笑:“厮杀半生,尚惧兵器乎!”这新婚初夜的下马威实在让刘备难消艳福。
这剑拔弩张的新人相见也预示了这段婚姻的发展与结局。
之后的日子里,刘备宅邸中俨然多了一个东吴的驻外使馆,孙夫人的庭院外有东吴侍卫巡守盘查,香闺中则有舞刀佩剑的娘子军巡逻放哨,刘备日日担心着自己的安危,每次踏入枭姬地盘,都如同进入敌人营地,自己手下枉有关张猛将、死士百千,却总不能带入闺房,惹东吴人耻笑。
而枭姬的娘子军却名正言顺地时刻守在闺房,这哪里是什么温柔乡,分明是一个降龙阵,只怕哪日,一不小心,就会“变起肘腋之间”。
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
她一面看着刘备在她面前唯诺应承,一面思念着江东的山河,当然,嚣张也要掌握度,她要让他既尝了苦,又说不出。
在枭姬眼中,荆州不像是夫家,倒像是敌营,刘备不像是丈夫,倒像是敌兵,他感化不了她,也驾驭不了她,看似事事能干却又一派懦弱的男子,好比没有杯底的玉杯,中看不中用。
屈原《九章》云:“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她的心中只有那精致无瑕的瑾瑜,天挺独秀,玉树临风。
政治颜色的彪悍
在江东,她虽英姿飒爽,却依旧是个妩媚女儿;在公安,她虽嫁作人妇,却显露出十足的彪悍。
因为爱情能让女人温柔,而遗失了爱情的女人往往不在沉默中隐忍,就在沉默中爆发。
孙权主动联姻是为了联合抗曹,刘备有苦难言也是为了联合抗曹,因为孙刘有着共同的敌人,也处于同样的弱势。因此,与之前的婚姻迥异的是,刘备在夫妻生活中完全掉了个个儿,他一下变成了当年隐忍的甘夫人,不管怎样不满,只能压在心底。
就在迎娶了孙夫人的第二年,刘备准备了厚礼,携夫人入吴省亲,这既是对孙权主动示好的礼尚往来,又带着一个特殊的目的,那就是——借地。
哥哥当日的送亲是谋,丈夫如今的归省是计,深陷于政治的深潭,她无法抽离。
戏文中常说“借荆州”,其实,刘备要借的只是荆州的一个郡,南郡。因为此时的荆州已有四郡都握在刘备手中,只有最重要的南郡被孙权牢牢掌控。而南郡跨长江两岸,东通孙吴,西连四川,而江陵则处于南郡腹心,交通着扬州和益州,因此,得江陵则得南郡,得南郡则得荆益。
枭姬出嫁的那一年,早已败走的曹操留下曹仁、徐晃等驻守江陵,孙权则派出周瑜与曹仁对峙。一年后,曹仁败退,南郡便落入东吴手中,孙权更是拜周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屯据江陵。
虽然刘备深知周瑜对自己一直耿耿于怀,此时到吴难免冒着被羁留江东的危险,然而他对孙权的了解让他有着笃定的自信,功高震主一向是最好撩拨的火焰,一点就着。
在京口,刘备再次低三下四地向孙权请求,谈及刘表部属大多归附了自己,而自己却地方太少难以容纳部众百姓,加上自己名正言顺的荆州牧封号,他希望孙权能将南郡借给他,以缓解一时之急。
就在孙权左右摇摆之际,周瑜则上疏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