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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赭城 (2)

潘希年还是抱着他,恨不得把自己嵌入他的血肉里:“要是你觉得我太小,我可以等你到三十岁、四十岁,甚至到七十岁八十岁,这样再没有别人对我们指手画脚了吧……但是费诺,这是我最好的年纪,你怎么舍得不爱我?你怎么舍得把我一次次推给别人?求求你,但凡你有一点爱我,就给我一点希望吧,我撑不下去了啊……”

说完,她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在他面前痛哭失声。

这是她恢复光明之后第一次在费诺眼前流泪,哭得像是迷了路的孩子,声音阻断,气息奄然,大颗大颗涌出的泪水就像一粒粒的钉子,一下下砸到费诺的心口深处,痛得他眼前发黑,连呼吸也不顺畅了。费诺无言地看着哭得几乎要蜷作一团的潘希年,这才发现,他可以忍耐任何东西,却不能看见她哭。

长久以来的拉锯,坚持,乃至煎熬,这一刻再不重要了,比起潘希年的痛哭,比起她近于绝望的不放弃,比起她的求之不得,都不重要了。

他想把她拉起来,她却在挣扎,甚至在扭打,不肯起来,费诺索性也坐下来,拧着她的肩膀,想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冷静下来。潘希年已经哭得没了神智,反抗起来像愤怒的狮子,费诺任她打了好几下,直到看她哭得嘴唇都白了,再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亲了过去。

这亲吻起先像是撕咬,慢慢地,潘希年才意识到正热切亲吻自己的男人是费诺,她呆住了,新的眼泪涌上来,滴进交缠着的唇舌深处,像一剂苦涩的药。

可是费诺并没有离开她,他的唇在她的唇边辗转,小心翼翼地亲吻每一个角落,那嘴唇烫得像火,又温柔得一如静静涌过的河流,他吃掉她嘴角的眼泪,又吃掉颊边的,一路亲吻着来到眼角,在眼睛上充满爱怜地印下新的亲吻;抓住潘希年双手的手不知何时放开了,转而轻缓地抚过她的脸颊,她的耳垂和脖颈,乃至被泪水浸得半湿的头发,而这每一下的碰触,又如春天草原的野火,只要第一缕的春风吹过,就能顷刻燎原。

他们像是在漫无人烟的荒漠里迷途了太久,每一个亲吻和拥抱都让他们战栗,更让他们眷恋彼此,不愿分开分毫……过了太久太久,潘希年的神智才回到自己身上,她呆呆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恍然还在梦里,她不晓得回应,也不敢,怕一动,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肥皂泡一样破碎了。

“希年,我在这里……”

察觉到她的僵硬和呆滞,费诺心里泛起无限的怜惜。他稍稍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捧住她的脸颊,让她正视自己。潘希年一震,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起来,难以置信地瑟瑟伸手,碰到他的脸颊,感觉到血肉的温度,颤声说:“真的是你,费诺……”

费诺眼眸一暗,扣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贴在脸颊上。

她狠狠地抱紧了他。

他们相遇这么久,又错过、忍耐、等待了这么久,终于在这异国的漆黑的夜里,得以暂时抛开一切外物再不理会,心意相通,又互诉情衷。

他们像是被滚热的青铜浇铸在一起的塑像,紧紧贴合着,拥抱着,间或轻吻,低声交谈,就算偶有路人经过,拿惊异的眼光盯着他们,也并没有人在意。在瞬间经历过大悲大喜两重天地之后,潘希年的酒劲又一次翻上来,她疲惫不堪,就这么在费诺怀里睡着了,泪痕尚未干透,嘴边却挂上了恬美的笑容。

这次费诺再没有叫醒她,而是默默地背起她,在安达卢西亚的月色之下,回到了宾馆。这一路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觉得他们仿佛又回到两年前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安静乖巧地伏在他的背上,也许早在那一天起,一切的结局就已经悄然写定了。

把潘希年送回房间之后,她几乎是立刻倒在了床上,长发散了半床。眼看她是决计爬不起来洗脸、换衣服了,费诺还是没叫醒她,去浴室打湿毛巾,轻柔地帮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潘希年动了一下,勉强睁开眼睛,说:“不要走……你不要走,我怕是做梦,你一走,梦就醒了,空了……”

费诺这时正在帮她擦手臂和双手,听到这句话动作停了一下:“我不走,你安心睡。”

潘希年挣扎了一下,从床上撑起身子,醉眼迷离地看着他半晌,凑过去想亲吻面前那个晃动人影的脸颊;却因为醉得太厉害了,一下子落了空,原以为她就此放弃,可她还锲而不舍地凑上来,一次又一次;费诺看她这样,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微微侧过脸,就停在她的唇边。

视线虽然模糊了,希年还是感觉到那个在云端晃动的身影停了下来,并且给了自己真实的力量。她觉得自己这次能成功,就吻了上去,真的触到了那人的脸颊。费诺侧过视线,看着她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得意而又满意的,只是看上去,比之前还要醉得厉害了。

他忍不住又一次去亲吻潘希年的嘴唇,这个亲吻绵长而辗转,直到潘希年要喘不过气了,他们才放开彼此,费诺看着潘希年潮红的脸颊,依依不舍地亲了亲她的指尖,跪在床边给她脱鞋。

她的脚踝一如记忆中那样纤细白皙,不堪一握;只是之前在石板地上跪坐得太久,被粗糙的路面磨出一丝丝的红痕。费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新生的伤口,圈住温暖而柔软的脚踝,替她脱下了宝石蓝的凉鞋。

潘希年已经完全睡着了,微微弓着身体,甜美,又毫无防备。费诺任由自己注视她的睡颜良久,才从这自我沉迷中醒来,笑着摇摇头,拉过薄被帮她盖好,又仔细检查了门窗是不是锁牢,这才踮起脚尖,无声无息地关掉灯,退了出去。

费诺发觉自己来到了深夜的赭城。

穿过金庭那宽阔的廊院,他走进了夜色里的常春藤院。月在中天,又在眼前的池水里,清风拨动水面,水纹摇曳,如同被拨动的琴弦,水里的一轮月亮也摇晃了起来。不知怎么他赤着脚,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被月光照得亮白如银,他悄无声响地踏上去,如同踏进银色的河流里。

庭院墙头高大的石榴花丛依然灼艳似火,但夜色温柔之下,那惊人的艳色也柔和起来,空气中满是柑橘树的芳香,这芳香托着他飘浮起来,飞过灰墁雕花的使节厅,再一次回到了狮子庭院。

月光更加地耀眼了起来,庭院里的溪流灿如水银,无声地流动着,皎白的光洗刷着庭院里森林般的廊柱,松柏的长阴化作银黛色,光影绰约之间,那些早已远去尘封的人和事,依稀流转回人世。

所有的喷泉都在欢唱。费诺听见远处传来人们的低语和说笑,拨弦的乐声和手鼓声更加遥远,而侍者们行动时环佩叮当,清脆的金玉之声久久缭绕不去。燃烧着的火炬的松脂香,被往来宫廷各个角落的贵族和妇人身上的馥郁香气全然地遮掩了,茉莉、玫瑰和乳香的浓烈香气笼罩了一切……

但这些又并不重要,他继续往前走着,四周又迅速地寂静和黑暗了下来,只有苍白的月光指引着他的道路,他从未这么熟悉过这里,从未走得这么快,也从未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大理石依然森然地贴着脚心,他的身后拖着巨大的黑色的阴影,在这样晚风熏然的夜晚,他独自在漆黑的宫殿里,找寻着一个人的踪影。

头顶上方漆黑的穹顶陡然散发出光芒,那旋涡一般的日月星辰仿佛随时会倒下来,挟带着无尽的能量和欲望,带着他来到那扇满载传说的花窗。

于是费诺看见他要寻找的人,她正在爱霞轩的窗前,眺望着远方无尽的星光和月色,就在她的手边,月光流淌下来,汇成七彩的河流。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月光下的面容,清晰一如心口最深的伤痕。

费诺猛地醒了过来。

梦境里的种种分明是冰凉的,但醒来之后的身体却滚烫。费诺知道这高温的源头,苦笑着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月光,梦境最后的面容,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他不得不冲了个澡,顿时睡意全消,正在慢慢穿衣服,想着接下来的半个夜晚怎么消磨过去,忽然一个奇怪的声音透过半掩的浴室门传进耳中。

他们的房间在一楼,费诺又留了窗,他以为是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流浪猫不请自来,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围着浴巾直接就出去了。

刚出去他立刻就后悔了。

哪里有什么野猫,正在不懈从花园一侧的阳台攀进屋子里的,分明是之前就应该熟睡了的潘希年。

看动作她还是宿醉未消,手脚乏力,不算太高的栏杆怎么也翻不上来,跌跌撞撞的样子看得费诺一阵阵地心惊肉跳,赶快几个快步拉开阳台的门,抓住还在继续努力的潘希年的手,说:“希年,你松手。”

潘希年迷迷懵懵仰起脸,送给他一个甜美然而清楚暗示着“我是醉鬼”的笑容。

费诺听见自己叹了口气,抓住她另一只手,半边身子翻过栏杆,硬是把潘希年从栏杆另一侧提起来,然后抱着她的腰,把人安置在栏杆上,皱着眉头说:“怎么不走门?”

这时风一吹,潘希年醒了几分,就看见月光下费诺的身体,宽而平的肩膀,利落的线条斜收到腰,勾出劲瘦的腹部和腰线,这是长于锻炼的体格。他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水珠顺着颈项滑到胸口,再蜿蜒而下到更低的地方,月色的身体里如同披了银色的缎子,从头到脚都在发光。潘希年有点庆幸夜色给了她掩护,让费诺不至于看出自己红得要烧起来的脸色,低声说:“我醒来,你就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坐在这里了。”

说完她作势要跳下来,费诺看她平衡都平衡不了,赶快用手接住她,潘希年就这么跌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脸正贴着费诺的胸口,好像瞬间有一块烙铁熨过。潘希年心慌意乱地想让,下意识地就攀住了费诺的肩膀,手搭上去,发现一样也是赤裸的……

费诺何尝不是有些尴尬,只是他见潘希年手忙脚乱在自己怀里乱扭,肌肤相贴,又互相摩擦,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事情更糟。于是沉下声音:“希年,别动。”

潘希年似乎也瞬间醒悟过来,再不敢动;趁着这个机会,费诺抱起她来,正好一进门手边的壁炉高度宽度都合适,就把她放了上去,握了握她的手:“我就来。”

他进浴室找了件浴袍披上,系好衣带后再出来,月色这么好,也不需要开灯,只见潘希年还是乖乖地坐在壁炉的边缘,看着他朝她走过来。

“怎么了?”

他的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潘希年觉得要在这声音里飘起来,她感觉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湿热的气息,轻声说:“我做了个梦,梦里,梦里……”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低下了头,像是害怕听到费诺的回答;费诺微微笑了,修长的手指按住她小巧圆润的肩膀,侧过脸靠近吻了吻她的嘴角。他能感觉到潘希年的身体在他手下一震,就用力按定了,微笑着问:“梦里有什么?”

她一阵恍惚,轻声说:“好像又不是梦……”

“嗯?”

“我梦见你说你不会走……”潘希年又抬起头来,眼底尽是期待的光芒,“这不是我在做梦吧,你亲我也不是做梦吧,我是不是终于等到了……费诺……”

费诺不做声地看着她。这沉默的凝望让潘希年心慌,她抓着费诺浴袍的袖子,强迫自己不要发抖:“还是你只是安慰我?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亲我?我,我是真的,费诺,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但是现在我清楚的,你听我说,我真的喜欢你,不是不懂事的迷恋,也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我不要什么更好的,也不会有更好的,你就是那个最好的……我是比你小很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你为了我,受了误会和委屈,但是我可以等,三十岁,四十……”

费诺伸出手,封住她的嘴唇,也封住她没说完的话:“不要说了。这些你都说过了。希年,你是我的亲人,朋友,姐妹,这点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永远不会变。”

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潘希年一下子面无人色,她想问“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亲我,给我希望,再这么残忍地剥夺走”,但所有的话都被卡在了嗓子里,化作喉咙深处绝望的一声叹息,甚至连叹息都发不出声音来,就这么目瞪口呆地僵成石像。

可是费诺还是看着她,也强迫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如同要望进她心底最深的地方:“但是你有你的父母,他们是你的亲人,有陆敏这样的朋友,我相信将来这样的朋友会越来越多,更不要说程朗和晓彤,他们也为你付出了许多,虽然没有血缘,也和亲人无异……所以无论是你的亲人,朋友,或是兄长,我都不是唯一的,所以我想做爱你的那个人,你的家人,你是我的唯一,而我也是你的,那么希年,你愿意吗?”

说出这番话之前,他已经预知如果他说出这些话而她又真的接受,他和她,不,他们即将面临些什么。曾几何时,他因为畏惧她承担这些流言,更希望她能够真正清醒地选择人生的道路,才决心把自己的真心全部藏起来,选择了远远地旁观和等待。但直到今夜,她在他怀里失声痛哭,绝望得如同面临着世界的尽头,费诺才知道,原来自己错了,他以为会有什么对潘希年更重要,谁知道,对他和她最重要的,恰恰就是彼此。既然如此,前程即便有再艰难的困境,再汹涌的流言,只要潘希年在,他们必然可以一起度过。这是他爱的女人,他爱她的现在,也将爱她的将来,他希望她年轻时是他的,老了也是他的,做他的友伴、爱人和亲人。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真切的了,也不会有比潘希年更宝贵的,他终于放下所有的顾虑,决心承担起所有的责任,他只想携着她的手,直到时光这条长河的最尽头。

像是过了一辈子,又像是只有一瞬间,就在费诺几乎无法再忍耐这个一瞬又一生的沉默之时,潘希年颤抖的嘴唇贴到了他的耳边,带来比最醇美的美酒还要更加甘甜的气息,他听见她说:“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