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数次死里逃生:暗访十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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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狼口逃生 (2)

女鬼继续向前走,火光照耀着她身上破烂的衣服,还有纷乱头发后一张惨白的脸。她看着我,突然笑起来,边笑边指着我,一副很开心的神情。

我的慌乱慢慢消除了,我看清楚了,她是一个疯子,不是女鬼。

疯子看到我不再害怕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觉得不好玩,就转身走出庙门。庙门外响起了一个老汉的呵斥:“跑出来干什么?回去!”我一看,站立在庙门前的老汉就是黄昏时分的放羊老汉。

放羊老汉对我说:“娃娃,夜里风大,受不了就回咱屋里头,咱屋里住得下。”

我向老头儿笑笑,说再等一会儿。其实我是害怕和这样一个疯子住在一个屋里,一晚上都会做噩梦,我心存恐惧。

疯子前头走了,老汉也跟在后头走了。老汉边走边回头叮咛:“受不了冻就回咱屋里头,啊——”

老汉走远了,我站在庙门口,望着夜空,感觉这里距离星空很近很近,似乎一蹦起来就能摘一颗下来。长长的银河横亘在天空中,像一条缎幅,缎幅里的星星密密麻麻,竞相眨着眼睛。一弯残月挂在天边,像一把镰刀,显得很落寞。很多年了,我没有再看到过这样的星空。城市的夜空覆盖着一层工业烟雾和废气,星光和月光无力穿透。城市的夜晚只有路灯光,这种虚假的光亮让城市人忘记了远古的神话传说,让城市人忘记了对上天的敬畏。

繁星点点的星空,对于城市人是一种奢望。

我站在庙门口,站在寂静的北方乡村,站在落满童年故事的土地上,痴迷地遥望着星空。这是北斗七星,这是天狼星,这是大熊星座,这是织女星和牛郎星,他们一年才能相会一次……在二十年前那些幸福的夜晚,我们经常坐在打麦场的空地上听父辈讲故事、数星星、辨星座。而二十年后的今天,乡村的孩子们还能经历这样的情景吗?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吗?他们能够见到父亲吗?他们能够认识天空中的星座吗?

现在,他们的名字叫留守儿童。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轮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然而,当初遥望星空的那些人呢?现在,还会有谁在遥望星空?

物是人非,是最令人伤感的。

我走回庙门,继续坐在篝火旁,篝火有些暗淡,柴草已经烧透了。我不得不又在庙后划拉柴草,这次再没有划拉到多少,黑暗中,我的手指还被一颗刺扎破了。

我抱着一小捆柴草回到庙里,想了想,又在庙外转悠,看到一棵锨把粗细的死树,拗断了,也拿回庙里。《水浒传》和金庸小说中的故事总让我有些害怕,我用这根木棒来防身。

篝火又噼噼啪啪燃起来,照耀得庙墙亮堂堂的,庙墙上有一些用粉笔划出的痕迹,还有一些被岁月打磨得模糊不清的字迹:“小琴不要脸,爱吃大肉片。”如今,写字的儿童和这个小琴都去了哪里?他们在这座村庄里度过了一段怎样的生活?他们结婚了,还是依然单身?

庙门外起了夜风,风声先像细铁丝一样,发出尖利的啸叫,接着又像波涛声,响成了一片。风声过后,是一片窸窣的声音,好像树叶落在了地上,又像军队在衔枚疾走。我点着一根烟,细细地品味着,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夜晚的声音了。

风声时有时无、时紧时慢,风中还夹杂着夜鸟受惊后的叫声、枯枝断裂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小动物厮打的声音。乡村的夜晚内容丰富。

我正出神地听着,一扭头,突然就看到篝火旁站立着一只狼,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站立在了篝火旁……

我叫声“啊呀”,顺手拿起了木棒,站起身来。狼隔着篝火看到我突然起身,也惊恐地后退几步,却没有跑开,歪着头斜着眼睛看着我,三角形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

狼的耳朵高高竖起,而本地笨狗的耳朵则有些下垂;狼的尾巴像扫帚一样丰满,而狗的尾巴则显得细长;狼的尾巴夹在两腿间,而狗见到人只会摇尾巴。狼在观察着我,我也在观察着狼,这分明纯粹是一只狼了,一只成年狼。

狼和我都在互相估量着对手,看对手的力量和胆量。母亲说过,狼是一个很鬼的动物,它通常是在暗中打量对手,然后突然发起攻击,一口咬住对手的喉咙,让对手失去反抗能力,致对手于死地。可是,这只狼为什么会突然闯进古庙里和我对峙?母亲说,狼又有两怕,一怕铁器,二怕火。那么,这只狼没有突然向我发起攻击,一定是不敢跳过篝火。

狼在篝火的那边斜睨着我,我在篝火的这边凝视着它。狼装着漫不经心,其实它非常在意,它在寻找我的软肋。

在远古的时候,人能够战胜狼,人有尖利的牙齿,又有锋利的爪子,人的体型比狼大了很多,力气也比狼大很多。可是,随着人的不断进化,人的牙齿磨钝了,无法咬穿生肉;人的爪子退化了,变成了指甲。人的头脑在进化,发明和驯化出了各种各样的工具来代替自己劳动,而人的身体却在退化,退化得越来越没有力气。所以,体型很小的狼也居然敢于对人叫板。

我慢慢举起木棒,突然跳过篝火,砸向狼。我的嘴巴里恶狠狠地骂着,狼扭头就跑,跳下台阶,一溜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狼能够听懂人的话。人见到狼的时候,即使赤手空拳,也绝对不能胆怯。你狠狠地骂它几句,狼也会害怕。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夜晚下了大雪,雪光反照,让母亲以为天亮了,就摇醒我,让我赶快上学。我睡眼惺忪地走到了校门口,就看到校门口蹲着一只狼,斜着眼睛打量着我,和今晚一模一样。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害怕,还以为是狗,就没有在意。狼摇摇摆摆地走向我,距离只有十几米了。突然,伯父从学校旁边的山坡下跑来了,伯父把木工袋子扔在地上,手持利斧,高声喊道:“砍死你!”狼吓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伯父是个木匠,他年轻的时候经常背着木工袋子来往于周围几十里的乡村间,盖房子做桌椅,给生产队修理农具。周围几十里村庄的人都认识他。

赶跑了狼后,回到古庙,我有些害怕。如果狼再来怎么办?如果来了两只狼怎么办?

按照狼的习性,狼一定没有跑远,一定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盯着我。

我在古庙里转来转去,篝火渐渐熄灭了,只剩下了灰烬。我背起包,手持木棒,一路小心翼翼地来到狗剩叔的家门口,房门上依然铁锁高悬,狗剩叔还没有回来。

我不敢再去古庙了,只好去找那个放羊老汉。

放羊老汉的房门虚掩着,我一推就打开了,声音吱呀呀地传出很远。我感到很意外,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

放羊老汉拉亮了电灯,昏黄色的灯光中,放羊老汉披衣下炕,做着谦让的手势说:“进来进来,娃娃,我知道你会来,就专门在等你。”

我不明白老汉为什么就知道我一定会来,我还没有发问,老汉紧接着说:“山里头后半夜冷着哩。”

老汉居住的是一个窑洞,窑洞年代久远,墙壁被灶烟熏得乌黑,那个疯女人躺在床上,盖着陈旧的棉被,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就像一只小狗那么大,让人怜惜。灯泡是一只15瓦的,山里人为了省电,都选择这样的小灯泡照明,这种灯光的光线是红色的,昏暗不清,坐在灯下看书的时候,也不能看清字迹。

借助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墙上贴着几张年历,每张年历上都有几行字:“祝老红军、老八路新年愉快民政厅敬贺”。我惊讶地回过头去,看着这个腰身佝偻的老汉:莫非他是老红军老八路?

我脱掉鞋子,坐在炕上。我指着那个女子,问老汉:“这是谁?”

老汉说:“我孙女。”

我问:“多大?”

老汉说:“16岁了。”

原来她才16岁,夜晚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脸,还以为她是大人。

我又问:“娃她大她妈呢?”我们那里的人把父亲叫“大”。

老汉说:“都去省城打工了。”

老汉又说,他还有两个孙子,都20多岁了,跟着父母一起去城里打工,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

老汉说话的时候,一直咳嗽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愁苦,让人心中生出很多酸楚。

我指着墙上的年历问:“你是老红军?”

老汉说:“那都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情了。”

我饶有兴趣地说:“你给我说说那些年的事情?”

老汉轻描淡写地说:“说那些干啥,都过去了。”

我说:“大爷,我外爷也当过红军。”

我看到老汉的眼睛像火花一样突然闪亮了一下,他看着我问:“你外爷?哪个部队上的?他是哪个庄子上的人?”

我说外爷以前在刘子丹的部队干过,从红军、八路、解放军一路干下来,革命成功后,要求回家种地,后来就一直当农民,前年刚刚去世。

老汉突然问:“你外爷是不是白朝定?”

我惊叫一声站起来。老汉说:“你外爷和我在一个部队上,也是一搭回来的。”

我的外爷叫白朝定,当地县志上记载有他的名字。

外爷当红军的时候,都已经结婚了,那时候的人结婚早,但他也只有十几岁。外爷给后来的一位共和国少将做警卫员,少将当初是地下党的负责人,他们在窑洞里开会,外爷就在远处站岗放哨。后来,红军长征经过这里,他们一起跟着去了陕北,被编在刘子丹的部队里。然后,东渡黄河抗击日军,后又跟着彭德怀的军队打马家军,一直打到全国解放。再后来,组织要安排外爷工作,外爷说:“我一个农民,一个字不识,我还是回家种地吧。”就这样回到了家中。

我问:“大爷,你们当初咋就回来?有工作多好,你看当农民多苦。”

大爷笑了:“你外爷和我一样,不识字只会给国家添累赘,咱农民就是农民的命。”

大爷还说,那时候很多人革命成功后,都回来种地。当初闹革命就是为了能够分上几亩地,地分了,就好好回家种地。

我问:“你当初咋个就想起当红军?”

大爷说,那一天他给地主家放牛,牛掉进了暗窟窿里,他不敢回去,看到山下过红军,就跟着队伍走了。那时候他还没有步枪高。队伍一直走,一直走,他走累了,就抓着前面人的裤腰带,就这样走到了陕北。

我问:“你杀过日本鬼子?”

大爷突然腰身挺直,目光炯炯:“杀过,杀了好几个。”

大爷把日本鬼子叫日本鬼,他说他拼刺刀的时候用大刀片砍过一个日本鬼的头,还有一次送信,看到埝畔下两个日本鬼正在拉屎,一个手榴弹丢过去,两个日本鬼就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