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婚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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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之后他故伎重施,又消失了。我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做派,我也没兴趣再去找他。传说中的一夜情如此没劲,何以竟有人把它夸得跟花儿一样。半个月后早起锻炼时,我的左腿不慎拉伤了,于是上午我去校医院开了管按摩乳。我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仔细研究上面的使用说明,注意到有一条是“孕妇禁用“。我想起了那个夜晚。他问我有没有安全套,我虽然谈过三次恋爱,失去了在他眼里意味着纯洁的贞洁,但我没有随时准备那东西的习惯。我说没有,他不大相信。在他看来一个已经不纯洁了的女人理应把那东西尺码齐全地摆放在床头柜上随时供人取用。我让他出去买,他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他对我一直半信半疑,此刻他一咬牙准备冒下险。但他毕竟只是相信一半。另一半疑心也不可避免地发挥了作用,他因此而在场上表现不佳。他是个很讲卫生的男人,既担心自己会染上什么病,也对三段不纯洁的过往感到有点恶心。那天晚上的具体过程已经很模糊,我无法确定他经过一番努力后,究竟取得了何种程度的成功,因为后来我完全睡着了。我双眼看天,仔细回忆,越回忆越模糊。

我觉得还是确定一下比较合适。于是我买了条试纸试了一下。我中了五百万。我并不感到害怕或者紧张,只是有一点小小的愤怒,有一个庸医曾经告诉我,怀孕对于我来说很难。我很想找那个庸医算账,现身说法,揭穿他江湖郎中的真面目。我没有可以商量商量的人。之前已经交代了,我的爱好都缺乏群众基础,平常都是一个人待着。我有一个好朋友,她刚刚出卖了我,把我跟她议论的对领导的不敬之词原文转达。这件事充分证明了我政治上的不成熟,也许证明了我政治上的永远不可能成熟。因为我老是控制不住地想说真话以及相信别人。我没告诉我妈。这件事怎么说也不是个小事。但我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不要这个小家伙。有一个庸医说过我怀孕很难,我不能浪费这宝贵的奇迹。而且说实在的,我相当地孤独。非常需要一个爱我的人陪着我。这个人需要我而且不会出卖我。我为他付出一切都心甘情愿物有所值。现如今这个小家伙来了,我等的人就是他。我有点忐忑不安地想。但我得告诉毛毛雨。目前他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跟我分享这个秘密的人,我得了500万,必须无私地分给他250万。

我给他发了个短信,直不棱登地说:“我怀孕了,哈哈!“我在这里加个了“哈哈“并不是表示我欢欣鼓舞。我对这件事并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好笑。事实上我是什么样的感受跟他的反应直接相关。这个“哈哈“只是个语气助词,我之所以使用了这个语气助词是不想让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显得过于震撼。我对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把握。自从习惯于用手机短信跟人交流后,我学会了用“哈哈“。这是能有效掩饰我真实情绪的最好的词汇。虽然它似乎把我塑造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大姐形象,但的确让我少说错了很多话。即使说错了还可以继续哈哈一声说:我是开玩笑的!--真是现代汉语中的万金油。他回了个问号。我就又发了一遍:“我怀孕了,哈哈!“连问号也没有了。我坐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等了很久,怀疑是不是我的手机出了问题,或者是他的手机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电信网络出了什么问题,使他针对此震撼人心的消息的情绪迟迟不能得到有效表达。时值秋天,银杏树飘下了金灿灿的黄叶,往我头发上也铺了几张。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一通,我马上就挂断了。

显然我的手机、他的手机、电信网络都没出什么问题。我又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金黄的银杏叶子把我肩头也铺满了。风吹过来时,一片片叶子打着旋,在我眼前跑走了。这时候大雨花花过来了。他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在读的MBA,是一个广告商,在我们系组织的一次“抵制过度包装万人签名“活动上认识了我。他小心翼翼地在红布上想找一个合适的空当以便签上他的名字。我提醒他说:“不用那么费劲,没人看。“我还补充了一句说:“事实上你把你的名字签上一万遍,效果也完全相同。“他为我的这两句真话喝彩。MBA这个专业众所周知,比马克思主义还虚无缥缈,所幸的是他跟我一样热爱文学。他在学校小餐厅里跟我探讨过一次现代文学,问我对现代文学怎么看。我玄妙地答:“上帝已死!“他问我坐在这里干什么。我实在想找个人说说这件事。命运安排他来听我说这件事,我不能违抗命运的安排。我说:“我怀孕了。“他惊奇地问:“是吗?谁的?“我说:“一个朋友的。“他说:“哦。“他拿穿着黑皮鞋的脚在银杏树叶上碾了几下,拿手捋了几下头发。然后他说:“你要不要去医院?“我想了想,说:“去吧。

“于是他开车送我去了医院。一路上他兴致盎然,因为有了个当骑士的机会。我一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兴奋,后来我听明白了,他准备背下这个黑锅,在手术单上签字。他觉得自己很见义勇为。我说:“你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手术?“他吃惊地说:“你不是没结婚吗?你说是一个朋友的,你没说是你丈夫的。“我说:“是的,我还没结婚。严格说来也不是一个朋友。我不怎么认识他。“他听懂了。但他好像又没听懂。这的确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涉及到的东西太多。我觉得没必要再跟他作任何解释了,既然一切都跟他无关。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医院的妇科门诊。N年前我来过,以为自己怀了孕。对方是一个我误以为自己在深爱着的男人。诊断结果是没有怀孕而且很难怀孕。我听到这个结果,怅然若失;可是门口长椅上等待着的女性却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对这个结果怅然若失,那个男人却擦了擦死里逃生般的冷汗。从那以后他就跟我小心翼翼地保持一定的距离直至彻底断绝联系。他说觉得我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而他不喜欢有心计的女人。

我说:“我哪里跟你动过心计?“他支吾了半天说,我自己去妇科门诊的那件事让他有了这种感觉。他最讨厌女人自作主张去妇科门诊,拿孩子来拴男人。那一瞬间我发现我以为自己爱他其实是一个误会。我没再说什么就跟他疏远了。后来他又说我这种毫不挽留的态度伤了他的心。我知道女性在这样的门诊里要忍受什么样的屈辱。这些屈辱来自于一些医生、护士或其他病人的莫明其妙的鄙视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自己道德高尚足以立几座牌坊的优越感。即使做一个未婚妈妈,所要承受的谴责也未必比这个更多。当然后来我知道了已婚妈妈也经常要承受一些谴责。

被谴责是女人的常态。为了在被谴责的命运里稍作挣扎,女人们都更加严厉地谴责别的女人。果然,有大雨花花陪伴一旁,而且得知我竟然不是来谋杀一个未出世的小生命的,医生的脸色缓和了很多。从医生的脸色看得出她既要当杀人犯的帮凶,靠这个吃饭,同时又觉得这口饭很是难吃。就像我对我自己那份工作的态度。我在医院里做了一圈检查,抽了血,建了病历。大雨花花一直没说什么。他表情僵硬,在医院走廊里踱来踱去耐心等候,若有所思。我在医院门口拿了一大堆月嫂公司和保险公司的宣传单,我未来的生活一项项地被列在了上面,我仔细研究。然后大雨花花把我送到了我妈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