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花花经常来看看喜羊羊,他真是个细心人,太细心了。他给喜羊羊买的东西,能开个小杂货铺。可是,说实在的,我发现,他比毛毛雨还要啰唆。难道天底下男人都这么啰唆?或者是我命中注定要遇上这么啰唆的家伙们?我暗生疑问。他一来就指挥阿姨,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小床上搭块手绢,他都说有可能掉到喜羊羊脸上把他憋着。这听起来似乎发生的概率将会很低。但他说,要考虑到。他嫌阿姨洗的奶瓶不干净,自己亲自动手。动作那个仔细啊。那边喜羊羊饿得哇哇哭,这边他用慢镜头洗着奶瓶,急得我想踹他。他也知道我想踹他,但他笑眯眯地说:“不要急不要急,卫生第一,卫生第一,病从口入,病从口入。“他根本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却出了很多馊主意。他让阿姨把喜羊羊的小衣服也放进锅里煮一下,消毒。他还扯着喜羊羊的胳膊做健身操,说是增进运动功能。他扶了扶眼镜说,这都是他在书上看的。喜羊羊被他给扯得哇哇哭,阿姨这下子不干了,一把把他推一边去,虎着脸把喜羊羊抱走了。
我觉得他好像在拿喜羊羊做试验,以备将来他有自己的孩子时能够用上;我还觉得他把喜羊羊当成了一个宠物。总之那感觉挺奇怪。阿姨不喜欢大雨花花老来指手画脚,有一次大雨花花刚走,阿姨就说:“娘哎,喜羊羊的爸爸那个心细啊,像个娘们儿!“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谁。后来我反应过来了。喜羊羊出生以后,大雨花花频繁造访。我的生活不再孤独,不仅是不再孤独,而是变得热闹。这让我有点不习惯。不,大雨花花一个人不可能营造出热闹氛围。主要的热闹源还是喜羊羊。我妈经常来,每次来都说:“喜羊羊会说话了没有?叫姥姥!“我提醒她,喜羊羊尚且不会叫妈,离叫姥姥恐怕比较遥远。她说那不一定。她说我小的时候就是先会叫姥姥后会叫妈的。说完这句话,她自知失言,赶紧去教喜羊羊叫妈。家里多了很多换到从前跟我八辈子都不可能认识的客人。有门口开小超市的。有各色保姆。有社区医生。也有居委会的。喜羊羊的姨姥姥热爱交际,那种热爱是天生的。人跟人走对面不说话不打招呼,娘哎,那算个什么事儿。她抱着喜羊羊,跟谁都离着八丈远就招呼。
偶尔有人还保留着城里人的恶习,假装没听见她的招呼;她就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深怀愧疚地从后面追上去,加大十倍音量补招呼一次。对面邻居来抗议了。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跟邻居面对面站得这么近。是个老头儿,气得白头发都竖起来了,说我对保姆管理不力,他睡午觉的时候被阿姨在楼下给嚷嚷醒了。老头儿难得登门一次,新仇旧恨一起算。他历数自从阿姨进了这个小区,他总共被搅扰过多少次午觉、晚觉及回笼觉。他说:“她怎么就那么大嗓门?“他顺便又威胁了一下我这个当妈妈的:“小心你儿子将来也跟她一样大嗓门,近墨者黑!“我根本不相信什么近墨者黑的理论。如果近墨者黑这个理论成立的话,那还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了,谁跟谁都一个样不分彼此了。由此可见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可以作为灯塔把人类指向光明的理论。有的只是个人选择。但是作为一个曾经的失眠症患者,我知道被搅扰了睡眠是多么痛苦。挺想杀人或者自杀。总之可能会出一条半条人命。我对此老头儿的遭遇深感同情和不安。
于是我告诉阿姨让她以后注意一下,不要那么大的嗓门,我告诉她老头儿已经至少被她打扰过数十次睡眠。考虑到他头发已经白了那么多,睡眠不好的话会让他折掉好几年寿。我提醒她让她下次注意。我没想到这么一次简单的批评会对她构成那么大的心理冲击。她坐卧不安,一整天都生活在自责里。她说话的声音一小子变得像蚊子那么小,变成了鬼鬼祟祟的窃窃私语。我不由自主提高了嗓门,比她原来的嗓门还要高。我的嗓子很快就哑了,这让我很不适应。再说这么下去同样也会对邻居构成骚扰,只不过肇事者换成了我。我只好告诉她,只需要在适当的时间注意就行了,不必这么紧张,不必影响到正常的家庭生活。她左右为难。然后她自作主张地抱着喜羊羊到对门那里登门道歉,让还不会叫妈妈的喜羊羊管老头儿叫爷爷。她向老头儿解释说,她是第一次离开老家来北京当保姆,有很多事都不懂,她让老头儿该说她就说她。她告诉老头儿她当初在家政公司坐了一个礼拜才被大雨花花挑上,差点儿就交了住宿费。她说:“没办法呀,俺又老,又不......“这里她用了一个河北方言,大概是不漂亮的意思。
这个词她经常会用,听起来不是“咯几“就是“几咯“,我至今也没学会。她的中心思想是她这个工作机会来之不易。她跟喜羊羊对缘分,喜羊羊每天晚上跟她睡。她的中心思想是如果老头儿老上我这儿告她的状的话,她的饭碗可能就会丢了,而且还要离开心爱的喜羊羊。她跟老头儿这样评价她的雇主也就是我:“白布衫衫缀飘带,人好心好脾气坏。“后来她说,她在老家专门给喜羊羊开了二分地种西瓜,因为北京的西瓜都打药了,不够甜。她家距离北京不到三百公里,她女婿开着农用车把西瓜送到我家来。她给她认识的人家都各送了一个。我妈对她的评价是四个字:公关大腕。其实她不懂公关。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公关这个词。她就是觉得不好意思。而且她这人相当地不笨,懂得珍惜和把握机会。我觉得她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学习,也值得我妈去学习。我觉得把喜羊羊交给她,比交给9000块钱一个课程的早教机构还要放心。对面邻居老头儿被喜羊羊姨姥姥的一番肺腑之言给感动得直搓手。从那以后他就改变了作息规律,跟喜羊羊完全同步。喜羊羊睡觉的时候他就睡觉。喜羊羊出来玩的时候他就出来玩。
他守在楼底下等着,用比喜羊羊姨姥姥还大的嗓门教喜羊羊喊“爷爷“。说实话“爷爷“这个词让我很别扭。我都没准备教喜羊羊喊爸爸的,没有爸爸哪来的爷爷。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这老头儿真够烦的。他家老太太60多岁了还穿超短裙,每天一大早就起来描眉画眼,上午在公园练习合唱,晚上扭秧歌。也没见他们的儿女来过,老头儿挺寂寞。我怀疑如果喜羊羊的姨姥姥“咯几“或者“几咯“一点,家门口就有可能上演黄昏恋。因为我不喜欢“爷爷“这个词,所以对老头儿就比较冷淡。我带着喜羊羊出去的时候,假装没看见老头儿,不让喜羊羊管他叫爷爷。老头儿可不管这个,老远地他就喊,他不喊我,他喊还不会叫妈妈的喜羊羊。他使劲喊:“喜羊羊,喜羊羊,叫爷爷叫爷爷!喜羊羊,你们家就数你喜兴!“--我们家总共就两口人,听听这叫什么话。人真是,一老了就比小孩还难对付。以后等我老了我一定主动离喜羊羊远点儿,省得他烦我,还要费劲巴拉地躲着我。大雨花花被我们家的宾客盈门绕花了眼。他说我:“没想到你这么随和。“随和?打从生下来就没人说过我随和。我要是随和点我妈能把我扔姥姥家去吗。我说:“其实我这人不随和。也都是为了喜羊羊。
“这倒是真话。我觉得我一个人跟谁不说话不来往都能生活,还能活得挺好。我可以混着一份工资,再吃一份房租。其它时间我自己逛街购物看小说写小说。没准儿哪天我获了诺贝尔奖又是一大笔奖金终生有靠。我变成哑巴都没关系。变成哑巴我都能跟从前一样活下去。事实上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几乎已经变成哑巴了。不想说话。说话没意思。语言不是人跟人之间交流和沟通的工具,只是修饰谎言制造误会的工具。这工具我用得不够好,成了累赘,经常想扔了它。但是喜羊羊不行。他要长大。他还不会说话不会走不会保护自己,他随时需要别人的帮助。他需要通过沟通和交流来认识这个世界和他的人生。也需要掌握修饰谎言和制造误会的工具。我真心地希望他能使用得比我好。闻听此言,大雨花花真诚地说:“我觉得你真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向马克思保证,我被这句话给雷到了。但我又不能说“不,我不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因为这也不是事实。如果这不是事实的话,难道大雨花花说的是事实?也不能说他说的不是事实。我只是觉得这个事似乎不应该做这样的概括。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够不上什么责任。一旦被概括成理论或者名言警句什么的,就挺没意思。就让人有点承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