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钗细细瞧着,似乎瞧出一点端倪,不由得心中暗自惊心,遂上前拉着袭人的手款款地道:“瞧瞧你们三堂会审完了吗?宝兄弟也都跟着不好意思了。”
迎春见她们姐妹面上仍有怒色,遂扯着探春和黛玉的手,道:“四丫头,三妹妹林妹妹,我瞧着那边还有几株凤仙花极为漂亮,咱们姐妹去瞧瞧,让丫头子弄些新鲜艳脂来才是正经呢。”
扶着探春坐在石凳之上,看着探春哭的红红的双眼,手中锦帕已经湿透,黛玉便将手中绣帕递在她的手中,道:“三妹妹,我知你心中有志,我们姐妹也不会强迫说你什么,只记着一点,人生在世只为自己本心而活,其他人原也没有置喙之地。”
探春怔愣的听着黛玉的言语,止住的泪珠复又落下,斜望残红飘落,幽幽叹息出声道:“我明白林姐姐的意思,只是,活在这种人家,未免会移了本性,姨娘是我的亲娘,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看不惯她的鄙下粗俗的神态罢了。”
迎春惜春头一遭听一向坚强的探春提起此事,想起各自身世,亦是各自垂下泪来,黛玉亦是泪珠落下,声声呜咽。
迎春最大,也最先回过神来,道:“瞧瞧咱们,今日本是祭饯花神,倒是一个个在这儿悲春感秋,是在哭着落红的逝去么?”一句话说的姐妹皆止住了哭泣,却仍是轻叹一声,不多时便各自散去。
黛玉有些无精打采的回到潇湘馆,想着探春的好强,惜春的冷漠,迎春的木讷,她的孤苦伶仃,皆因身世飘零,无所依处。如今只感风刀霜剑无所不在,昔日欢笑嫣然已经消失殆尽,不觉怔怔垂下泪来。
雪雁眼见黛玉如此,越发的不明白黛玉到底怎么了,只暗暗的同紫鹃私议一忽,却仍是不得所寻。
黛玉坐在窗下良久,方才起身,手腕花囊出绣帏,往后面假山瀑布而去,沿途收尽落地残花。
一袋藏红锦囊埋在花锄开垦出的泥泞地之中,埋下的不只是残红,更有她的一腔哀叹心思,一腔对这个府中的唯一流连。
是夜,星辰如水,黛玉望着床帐雕花窗,翻来覆去不能成眠,夜色深沉已是三更时分,披衣起身走至书案前。
铺开雪浪笺,却不想下笔,侧耳倾听后院芭蕉扑打之声,遂轻叹一声,转身走至后院,折了一叶芭蕉叶而来,大大的芭蕉叶铺在桌案上,笔未下,泪先流。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望着芭蕉叶葬花词,滴滴清泪垂珠而下,片刻沉思后,出了房门,眼见墙角流水,未及深思,便将芭蕉叶推着溪流而下,怔怔然瞧着那芭蕉叶随波流去。许久,春潭繁星渐消散,方才昏沉沉回到屋内,胡乱睡下。
昨夜星辰复西斜,明媚阳光晏晏升起,万丈光芒落撒大地。
黛玉困倦的揉了揉睁不开的双眼,复又倒在床榻之上,拥着薄被,却是不想起身。
紫鹃轻手轻脚的走进屋内,珠帘微动,帷帐低垂,便知床上之人尚未起身,遂轻声卷起珠帘帷帐,眼见黛玉迷蒙睁开的睡眼,遂轻笑道:“都这个时辰了,姑娘还不快些起身的?”
黛玉咕哝一声,道:“昨夜睡得有些迟了,今儿倒是不想起来了。”一面说一面遮着扎眼的光芒扶着紫鹃的手下了床榻。
待得梳洗完毕,黛玉一扫困倦低迷的容色,神清气爽的吩咐紫鹃焚了香,自己则洗手坐在琴案旁,就着袅袅幽香,深吸一口气,素手下滑,波动着如水琴弦,丝丝扣入心扉的清雅之音仿若天籁,围绕房梁之上,绕音不绝。
“古人云:绕梁三日不绝矣,说的便是此情此景,姐姐好琴艺。”琴音甫落,门外便传来探春的赞叹声。
紫鹃挑起门帘,只有探春带着侍书主仆两人立在门外,遂忙道:“三姑娘快请进来。”
探春微笑点头,便进了屋内,瞧着黛玉仍是坐在琴案之旁,遂笑道:“大清早的,听姐姐这样一曲《幽兰》,清透心扉,通彻五脏六腑之中,实乃不可多得之天籁。”
黛玉听了淡淡一笑,起身袅袅走至凉榻之旁,捧着新沏碧螺春,笑道:“经不得三妹妹如此夸赞,三妹妹请。”
探春依言坐在了黛玉身旁,道:“我今日来是谢谢姐姐。”
黛玉听了怔怔一愣,旋即却是明了,笑道:“我又何能?须得三妹妹如此郑重言谢?三妹妹休要提及,免得羞臊于人。”
探春听了这话,也笑道:“姐姐说话本是这个正理,也罢,姐姐既然不想承接,那我又何须强加于你身上?只记在心中便罢。”
说话间却听到窗外鸳鸯道:“林姑娘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