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感悟华尔街:我的金融风暴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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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体制之“乱”(1)

尽管在这一次的美国政府救市行动中,美联储起了重要作用。但是经过金融危机的惨痛教训,美国社会也在越来越多地反思其在华尔街金融危机的形成与处理中,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

从纽约市政厅出来,我们马不停蹄地前往纽约联邦储备银行,会见纽联储行长(现任美国财政部部长)蒂莫西·盖特纳。作为纽约地区的金融监管当局,纽约联邦储备银行是和美国财政部、美国联邦储备银行并驾齐驱的三驾救市马车之一。贝尔斯登收购、雷曼破产、AIG注资等本次危机中的标志性事件,均是纽约联邦储备银行直接负责的。

外柔内刚

盖特纳看上去有些瘦削,专注、犀利的目光让人印象深刻,这是一个精明老练、意志坚强的人。2005年9月,我和他第一次见面。那时44岁的盖特纳刚接任纽联储行长,为了申请纽约分行,我必须和他打交道。那是在世界银行年会的间歇,见面后,我俩的对白有点戏剧性,仿佛一场非正式的新闻发布会,他频频发问,我一一作答。盖特纳首先问到了招商银行的经营情况,我告诉他,招商银行是一家年轻而富有创新精神的银行,经营状态不错。考虑到正在为美国代表处升格为纽约分行而努力,我还特地就美国监管部门所关心的反洗钱问题谈到了中国政府和招商银行的多方举措。

盖特纳听得很认真,当得知我们已经向中国银监会提出升格要求时,他追问道:“银监会什么时候能批准?”因为2005年年初刘明康主席来招商银行视察时,对我们的想法很支持,所以我知道在近两个月内银监会将批准这一申请。现在的问题是要得到盖特纳等美国监管当局人士的认可,因此,我抓住机会表达了要在纽约建分行的决心以及希望得到他们支持的想法。

盖特纳并未直接发表什么看法,而是继续追问:“招商银行准备什么时候海外上市?”我回答说:“明年年底在香港上市。”讲到这里,盖特纳身边的副行长鲁特里奇提到了申请设分行的关键,那就是母国的监管情况。我耐心地跟他们说起了这几年中国金融监管的进步,盖特纳强调说:“中国的监管能力是最关键的一点,也是前提。”我点头说:“除此之外,我们的自身情况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盖特纳笑着说:“招商银行非常优秀,从您的谈话中我更坚信了这一点。”

大家聊得很愉快。会见结束时,他站起来微笑着跟我说:“我对中国有一些了解,还会一点点中文!”

看看盖特纳的经历,就知道他此言不虚。盖特纳从小随在福特基金会任职的父亲在中国、东非、印度、泰国和日本居住过,从泰国首都曼谷一所高中毕业。大学时代,盖特纳先是毕业于美国常春藤名校达特茅斯学院,拥有政府与亚洲研究专业学士学位,其间还兼修了日语和汉语,之后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高等国际研究学院获得国际经济与东亚研究的硕士学位。

1985年,24岁的盖特纳进入“基辛格顾问公司”,开始在基辛格手下工作。这次会见基辛格,老人还回忆起盖特纳当年的能干。离开基辛格顾问公司后,盖特纳去了财政部,1999年出任财政部副部长,后来一直追随前克林顿政府财政部长萨默斯。年纪轻轻就在美国政界名流身边耳濡目染,这让盖特纳拥有非同常人的履历、视野和经验。2003年,年仅42岁的盖特纳成为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行长。

盖特纳的成长,与萨默斯有不可分割的联系。长久以来,二人保持着深厚的友谊。他们曾经是师徒,之后又亲如兄弟。一位是健谈的学者,一位是严肃的技术官员。

对于如何应对本次危机,两人都有较强的干预主义色彩。盖特纳一直是政府中最强烈地赞成对房利美(Fannie Mae)、房地美(Freddie Mac)及雷曼兄弟的问题采取有力应对措施,并推崇实行大范围救助的人。曾任哈佛大学校长、目前仍担任该校教授的萨默斯也是首批呼吁实行广泛救助的经济学家之一。

两人市场干预的主张,从历史上看也是一脉相承的。在上世纪90年代末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他们曾联手敦促政府采取积极行动,并一起说服鲁宾(克林顿当政时期的美国财长)向韩国提供资金支持。据《华尔街日报》报道,布鲁金斯学会记者、曾就亚洲金融危机著书的布鲁斯坦因说,鲁宾之前对这样的举动有些顾虑,担心向一个处于困境的国家提供资金可能会是笔“赔本生意”。萨默斯和盖特纳一起提出了一个方案,他们认为这个方案能打消鲁宾的一些顾虑。

萨默斯曾经是世界银行的首席经济师,1993年进入美国财政部,并赢得了当年的约翰·贝茨·克拉克奖。这个奖项常被视为摘取诺贝尔经济学奖之前的铺垫。

萨默斯到财政部后,盖特纳被委派为他的特别助理。萨默斯很快发现了盖特纳的才能并成为他的导师,连跳几级提升盖特纳担任副助理部长。随着萨默斯在财政部一路高升直至财长,他也一路提携盖特纳。

克林顿时期的财政部身处一系列金融事件的中心。开明的萨默斯把财政部的政策会议变成了激烈的辩论,希冀从中获取解决问题的办法,但他不会将时间留给那些没有原创观点、只会鹦鹉学舌的人。有时,他的严厉让幕僚们不愿发表不同看法,少数不怕与他发生争论的人中,甚至是对其进行严厉批评的,只有盖特纳。

萨默斯并不记恨这些,相反,他更加信任盖特纳,认为盖特纳会在需要的时候对他的观点挑毛病,这是保持清醒的最好途径。1999年,在为盖特纳被提升为副部长而举办的庆祝聚会上,鲁宾对幕僚们说,盖特纳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敢于对萨默斯说不,怎么想就怎么说,而且看问题很敏锐,“你很容易忘记他还很年轻。”

不过,盖特纳的理性与建设性并非为所有人所知,据说纽联储准备任命他做行长时,人事遴选委员会成员担心42岁的他或许还不具备这一工作所需的雷厉风行,他们觉得盖特纳说话太温和,性格太含蓄,也太年轻,在不同意一些公共政策时他可能会不愿意站出来大声反对。最后,是萨默斯和鲁宾出面力挺,盖特纳才成为最终人选。

和盖特纳刚接触时,他给我的印象也是温和、内敛。但见过几次之后,我便发现,他的内心独立而刚强,且不乏主见。据华尔街的一些人说,盖特纳主持会议时,一开始通常会询问在座人士的意见,然后逐渐引导大家达成一致,这种风格让他赢得了很多忠诚的追随者。

“该去招商银行存点钱”

上午10点左右,我们到达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走进大厅的那一刻,金融危机下的紧张气氛扑面而来。这里的一举一动,曾经与许多华尔街金融巨头的生死息息相关。

在金融风暴愈演愈烈的这一个月,美国财政部、美联储和纽联储在救市行动中动作频频。美联储出乎市场意料地拒绝为雷曼兄弟的出售提供财政担保,导致百年老店雷曼兄弟申请破产,两天之后,却决定出手相助AIG。事实上,纽联储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根据美联储的内部决策体制,各个大区的联邦储备银行在政策的制定和实施中,具有相当大的决定作用。而华尔街地处纽约,华尔街的金融机构都处在纽联储的监管范围之内。按照流程,美国政府针对雷曼、美林、AIG等金融机构的行动,一般是先在纽联储做出决定后,行长盖特纳再向美联储主席伯南克汇报,等待美联储5人委员会最终裁决,而美联储总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尊重相关地区联储做出的决策。随后,美联储再与美国财政部沟通,并决定具体细节。

因此,针对华尔街金融机构的任何政策的制定和实施,纽联储和作为行长的盖特纳,都在其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在决定为AIG注资850亿美元的拯救行动中,纽联储、美联储、财政部所构成的“三大决策者”的机制,体现得很明显。纽联储和盖特纳决定出手救助AIG,随后再由美联储主席伯南克与美国财政部部长保尔森沟通???美国财政部同意以后,仍然由纽联储做担保,发行850亿美元国债,为AIG注资。

某种意义上说,如今风雨飘摇的华尔街金融机构,几乎都是命系于这“三驾马车”之手。救市三人小组成员的最终决定,可以让百年老店雷曼兄弟申请破产,也可以帮助保险帝国AIG绝处逢生。

鲁特里奇和切奇两位副行长得知我们到了,迎了出来。我和他们分别握手,“很高兴见到你们两位老朋友,此时一定非常繁忙吧?”纽联储处在台风的中心,我深知盖特纳等人此刻的处境。切奇点头称是,领着我们一行人走进会议厅。我们寒暄了一会,盖特纳匆匆走了进来,礼貌地为自己迟到了几分钟表示抱歉,并解释说刚才忙着和华尔街金融机构及多个国家的政府官员通电话。

“很高兴见到您!”盖特纳坐下后说,“目前华尔街正处在很紧张的时期,我们已经推掉了很多会见,但您,我不能不见!”也许是最初的见面留下了好感,盖特纳后来与我私交甚好。每次见面都和我认真讨论他关注的中国经济问题;对招商银行设立纽约分行也提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我对他给予的礼遇报以感激的微笑,“我理解您的责任和工作,全世界都在关注您。”

盖特纳依然是一头蓬松的淡金色头发,看起来气色还不错。我向他介绍,招商银行纽约分行今天下午将正式开业,我们特意登门拜访,对纽联储表示感谢。

盖特纳说:“纽联储对招商银行进入美国一直是很支持的,鲁特里奇和切奇两位副行长非常策略地处理了申请审批的事情,背后做了很多工作。”

“有点像打游击战一样。”了解中国历史文化的盖特纳用的这个比喻,引来大家的一片笑声。“现在招商银行的纽约分行要开业了,也许我该去存点钱。”

我邀请盖特纳和两位副行长出席11月19日招商银行纽约分行的开业答谢酒会。他欣然答应,声称这是纽约的大好事。

“智慧比我年长”

与一年前招商银行纽约分行获批时大为不同,今天的华尔街已风光不再。我向盖特纳说:“尽管华尔街正在经历金融危机,但我们对纽约这个全球金融中心还是充满信心,对我们招商银行纽约分行也充满信心。我们不会低估美国处理金融风暴的能力。从最近的事件中,可以看出您的智慧。”

盖特纳保持了他一贯的谦虚与幽默,“智慧我目前还没有,她比我年长几十岁呢。”

美国是全球最大经济体,华尔街长期以来被视为全球金融业的中心,拥有花旗银行、高盛、摩根士丹利、AIG等一批名动全球的金融企业,为何在这样一个成熟的市场经济体,会产生破坏力如此之大的金融危机?这是一个全球金融界和理论界都在追索的问题。

我问盖特纳:“您觉得本次危机的根源在哪里?当前最需要解决的是什么?美国将会走向何方?”

他十指扣在一起,略作沉思,语气平缓地对我说:“这次华尔街金融危机很复杂,解决起来很难,但是美国的监管部门有足够的资源去处理好。”

“我的观点是遇到危机,监管部门需要果断行动,不能坐视不管,任其自然;必须采取有力的措施阻止它,不能坐以待毙。目前我们也正在动用一切能使用的权力。”

盖特纳介绍说,目前美国政府的资产负债表是健康的,比许多国家都好;美国的大部分企业资产负债表也是健康的;美国的家庭除了少数地区和少数人因为失业率增长、房价下跌,受到一些影响之外,大部分也都是好的。

对于美国经济的未来,盖特纳依然充满信心。的确,金融危机没有动摇美国的经济根基,美国依然是世界最庞大的经济体,是技术创新的最大策源地,美元国际货币的地位也看不出被取代的迹象,反而在危机中因为具备避险功能而不断升值。正因为如此,大多数人依然认为美国这个庞然大物虽然受伤但不会倒下。

“当然,美国经济很有可能长期经历低速增长期。目前我们的任务是尽一切努力化解这场危机。”盖特纳声音有点低沉。

我点头表示认同,对他说:“我很同意您的看法,监管机构处理金融危机时必须要果断,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危机恶化。”

“这次华尔街金融危机的原因,除了美国的投资银行和评级机构自身的问题以外,还在于他们都缺乏必要的监管。”我说。

盖特纳听了之后连连点头,看来他也有同感。“美国虽然有一个庞大的金融体系,有众多的监管机构,但是没有机构有权力去管所有的银行、保险和评级公司,一些金融机构或与金融业相关的机构,都没有受到应有的监管。”盖特纳摊开双手说。

他还不失幽默地告诉我们,两年前在北京的一次会议上,一名中国监管当局的官员形容美国的金融监管体系“乱”,现在他自己也觉得用这个中国汉字来描述,确实真实而贴切。盖特纳的“乱”字是用中文说的,虽然发音不十分标准,但语气颇重。

“秩序在危机爆发以前就已经陷入了混乱。”盖特纳说,“美国目前的金融监管体系是在20世纪初建立起来的,到今天已经过去了近百年,金融业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但监管并没有随之适应。目前,对有些事情和机构监管过严,对另一些则缺乏监管。联邦储备银行基本上只管理金融控股公司,对保险公司、信用评级机构、投资银行和按揭贷款银行等无权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