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版印刷图书的发行、大百科全书的出版、日益增多的进京赶考者、数学领域取得巨大进步【尤其是代数的发展】以及学者阶层的出现,使中国成为当时世界上最能识字算术的社会。相比之下,只有伊斯兰世界可以同日而语,那时的欧洲还处于望尘莫及的境地。中世纪时期,欧洲国家还大量借用中国的新式发明,包括纸张、指南针、独轮手推车、船尾舵、手纺车和雕版印刷术。截至那时,中国依然是东亚最先进的文明国家,对其邻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些国家长期以来都是向中国皇帝进贡的中华附属国,都对中华文明的优越性表现出虔诚的敬意。
1300年以后,这段非同寻常的繁荣时期逐渐步入衰退期,中国中世纪的经济革命开始让位于一段时期的经济停滞,这个过程直到1500年才结束。蒙古的入侵标志着宋朝的灭亡--这个从多方面评价均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就此划上了句号,中国被蒙古帝国吞并,开始进入元朝。这是一段极不愉快的历史,中国人民发现自己被置于异族的统治之下,沦落到卑微的境地。经济之所以停滞不前,有几个原因。南部边疆原本拥有肥沃的未开发耕地,为中国经济提供了发展的动力,但是此时开始涌入来自北方的移民,可想而知对资源尤其对粮食产生的压力日渐加大。科学上取得的蔚为壮观的进步,此时也开始日益干涸。贸易的缓慢下滑和与外国联系的渐渐中断,中国开始逐步转向自身,内向性愈发明显。而在明朝之前的几百年里,中国都是或多或少地参与到持续的外向性过程中。中国向南扩展腹地,包括开拓肥沃的新农地。
宋朝统治者相当重视贸易和与外国人交流的重要性,特别是日本和东南亚,而且不止中亚、印度次大陆,甚至抵达非洲东海岸。而到了明朝,这一进程开始进入缓慢的逆转期。1371年,由于大规模的日本海盗对中国船只构成了威胁,明代明令禁止沿海居民出海。1390年的一项法令宣布:“今两广、浙江、福建愚民无知,往往交通外番私贸货物,故禁之。”在接下来的3个世纪里,明朝统治者又相继颁布了禁令,首先禁止私营贸易,然后是政府贸易。正如马戛尔尼所抱怨的,到1757年,广东【今广州】成为允许进行合法贸易的唯一港口城市。
1411年大运河的成功重建,连接了中国北方与长江边的稻米之乡,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关键事件,它标志着对沿海航运以及海军需求的大大降低。在将近四个半世纪的时间里,从宋朝帝国江山的稳固到明朝早期出色的海上探险活动,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国家--拥有多层甲板帆船【多达4个甲板、4~5个桅杆和12个帆】,使用船尾舵驾驶,有航海图和指南针,可容纳500人左右。15世纪,郑和下西洋,是一次伟大的航海壮举,其航行范围到达东南亚、印度洋和非洲东海岸。他所乘载的轮船,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但是,从此之后,中国的海上实力便急剧下降。1436年,政府禁止制造适于远航的船舰,减少小型船只的建造。为何会出现越来越严重的孤立和内省倾向,其原因不是十分清楚。
但是后人未能延续郑和下西洋的伟大壮举,主要有如下几个原因:明朝政治态度的转变;由于首都1421年从南京迁往北京,统治者对北部边界更为关注,对沿海的兴趣日益减少;更加关心航海的成本和为对抗北方蒙古而进行的军事探险的相对失利。统治者确实也存在一些担忧,因为沿海中心城市与其他陆地接壤,有可能成为动乱的发源地,毕竟维护社会秩序始终是中国统治者关心的头等大事。而且,中国当时的统治阶层骄傲自大,总认为他们的文明远远胜于那些野蛮人【即中国人以外的人】,使得这种专断独行和孤立主义的观点似乎完全是自然而然和符合逻辑的。此外,中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也使以大国自居的思想持续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然而,1500~1800年,经济停滞让位于经济的蓬勃发展和适度繁荣。国家的粮食供应稳步增加,一方面是因为种植面积的扩大,尤其是西部和中部省份移民安顿下来所产生的结果;另一方面是生产力的提高,包括一些新型农作物
【例如玉米和花生】的种植,以及更好的水利灌溉系统。各方面的综合发展,促使中国人口在1400~1800年增长了5倍;而1300~1400年的时候,它还是呈急速下降??势的。中国在这一时期的表现往往容易被忽视:它被中世纪早期的经济革命掩盖,经济增长也只是伴随着相对较少的新发明,远不如宋代发明创造的规模和成果,另外,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中国最终未能实现工业革命,这成为1800年后对所有经济体进行考量的最真实也最无情的标准。不过,18世纪的中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其次是印度,欧洲充其量只是经济大球场上中等水平的球员。正如亚当·斯密1776年观察所说的:“中国比欧洲的任何国家都更为富有。”确实,一直到1850年,伦敦才取代北京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high-levelequilibriumtrap】中国资源短缺的问题日益凸显:人们越来越缺乏木材、燃料、衣服、家畜、金属、还有肥沃的良田。整个19世纪都存在盲目的森林砍伐行为,在一些地方,木材短缺如此严重,以至于人们几乎无柴可烧,只能拿玉米秸秆做燃料。在河南、山东等人口大省,森林覆盖率下降为土地总面积的2%~6%,而同时期的欧洲国家【例如法国】这一比率高达83%~25%。在技术相对停滞的情况下,人口的持续增长给土地和其他资源带来了很大的压力,由于没有资源丰富的海外殖民地,中国不具备能使其渡过日益严峻的资源受限难关的外生手段。
随着劳动力价格的下降、利润率的下滑以及市场处于停滞的状态,人们没有足够的动力投资于能够大量节省劳动力的机械,相反只能鼓励节约资源和固定投资。在这样的背景下,从技术飞跃到标志着英国工业革命的工厂制度,几乎没有什么理由。正如伊懋可所说的:
“在融合了一种强烈的经济理性意识、一种对发明者的崇拜心理,以及一些引人注目的机械化天才的文明背景中,技术进步一直在推进。”
随着市场的不断发展和劳动力成本的不断上升,英国国内对节省劳动力的机器的投资,是一种完全理性的行为,它实现了发明、应用、日益提高的劳动生产力和经济增长的良性循环;相反,中国依然沉浸在陈旧的生产作业里。在英国,小规模家庭作坊被证明是后来工厂体制的先驱,而在这种农村工业化水平至少与英国持平的中国,却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英国的经济逻辑揭示了家庭作业与工厂体制之间的因果关系,但是英国的情形并不适用于中国:广泛的农村工业化进程没有带来中国的工业革命。
中国人眼中的“国家”
欧洲和中国之间最显著的差异,不是它们对各自工业化进程时机的把握,
而是两者政治构成的本质存在深刻的不同,这种状况至少持续了2000年,而且其影响难以计数。毕竟,这能够解释为什么在理解中国时欧洲模板显得那么贫乏无力。罗马帝国崩溃之后,哪怕拿破仑和希特勒再野心勃勃,欧洲也没能够对几乎整个大陆行使中央集权控制的帝国政权统治。相反,政治权威转移到了许多小国手中。甚至在统一的进程和现代民族—国家体系创建的过程中,欧洲仍然保持着分裂为多国家制度的特征。与此相反,中国从未丧失过帝国的国家制度,这种体系是经历了紧张的诸侯间争斗后显露出来的。实际上,除了外蒙古以外,今天的中国,仍然或多或少地与其在清朝达到最大地理范围时所获取的国家保持着共同的边界。中国的平衡状态是一个统一的农业帝国,而欧洲则是一个由诸多国家组成的团体。
由此可以得出中国人和欧洲人态度上的根本差别:在中国人视统一高于一切的时候,欧洲人更相信民族国家而非欧洲范围内的主权--尽管成立了欧盟。19世纪欧洲民族主义的兴起,导致古老帝国的分裂和众多新型国家的建立,而中国并未发生类似的事情,甚至连丝毫可能发生的迹象都找不到,这些事实都体现出中国渴望统一的内在动力。中国能够致力于统一有三个方面的原因:国家和人民把统一作为优先考虑的根本事项;期望国家在确保统一的过程中发挥核心作用;中国人强烈的身份认同感为统一奠定了坚实基础。这并不是说中国的统一就是理所当然的:历史上大约一半的时间,它都处于不同程度的分裂状态。考虑到中国的幅员辽阔以及远远多于欧洲国家的多样性特征,我们不用对此大惊小怪。由于高度重视国家的统一,所以中国大体上逃脱了几百年来笼罩欧洲历史的内部战争,但是在四分五裂的时期,它往往要付出战争和饥荒的惨痛代价,尤其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中国处于长期的分裂状态中。国家频繁地出现分裂,加上由此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有助于增强中国人对统一的向往,统一的传统来自春秋时期的孔子,由于生活的年代正值中华大地饱经战乱之时,孔子深深意识到和谐的重要性。
中国和一些地位相当的欧洲国家之间,还存在另一个重要区别,即中国从来没有面临过试图限制其权力的贵族精英的竞争。到10世纪中叶,当时的贵族精英全部都被摧毁,其后果是没有一个精英能够享有独立于国家的权威--正好相反,精英深深依赖于国家赏赐给他们的地位。这种情形的关键机制是科举考试制度,到唐朝时,科举考试制度已经称得上很完善了。虽然贵族在这些考试中享有一定的优势,但是科举考试还是为社会的各个阶层打开了大门,成为皇朝招贤纳士的有力手段。对于那些考生来说,儒家经书是考试的重要内容,这有助于强化共同的价值观。在欧洲,除了一些极端的时期【例如战争年代】以外,精英仍然相对拥有一定的自主权;而在中国,由于精英都是由国家录用的,而且有效地成为国家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往往按照国家的旨意来行事。在皇帝的庇佑之下,朝廷在盛世时根本不用担心来自宗教团体【9世纪查封佛教徒的财产后】、司法机构、贵族成员、军队或城市中产阶层的挑战。不过其中最大的例外是文人,他们像孔子一样洋洋洒洒地写出惊世骇俗的文章,却与社会日常生活越来越脱节。
故而,与欧洲的情形不同,中国从来都不受强有力的精英的制约,它享有广泛存在和不受挑战的权威。因此,在欧洲,国家和社会之间的界限被明确地勾勒且争议不断,中国却不存在类似的情况;在中国,边界始终是模糊的,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没有必要去界定它们,因为中国不存在互相竞争的社会团体。界限,只是一个组织约束和资源限制的实际问题。相比之下,在欧洲,自主、竞争的精英--贵族、牧师和市民,都在为限制国家的权力而战斗。欧洲国家和精英之间的竞争,与教堂和阶级紧密相连;但是在中国,学者、农民、商人和艺人的功能分化,并没有转化为独立的权力基础或制度化的声音。
要治理的疆界太过广阔,中国没有--也不能--单纯依靠或主要依赖武力高压政策来行使其统治。那样做既不合理也不可行,实施起来所需要的资源也是极其可观的。与日本相比,中国的武装力量确实仍然显得比较薄弱,至少到20世纪初叶还是如此。相反,国家权力主要依靠通过高压政治来强化服从观念。在明朝和清朝,封建政权想尽办法向国民灌输在儒家思想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共同价值观和文化体系。相比之下,欧洲恰好相反:欧洲人并不把灌输价值观和文化思想当成国家的责任,19世纪末叶以前这些职责一直都由教堂来履行。无论是中国的普通民众还是精英人士,都认为这种道德教义本身是可取的,而且也是行使社会控制的一种手段。对精英层而言,国家要求学校必须教授儒家经书,同时它还成为科举考试的应试科目。另外,它还促使普通民众遵守儒家教义,就连皇帝在处理社会等级和纳税等事务需发布敕令时,也频繁地采用道德的论调。中国还试图宣扬对神灵的尊崇,同时极力压制那些它认为会造成社会动乱的潜在因素。
除了宗教控制,中国在这些问题上比欧洲先进数百年,后者是到19世纪末叶现代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出现之后,才开始关注这些问题。正如历史学家王国斌所说:“从中国人的角度来看,正因为缺乏对教育和道德教化的关注,欧洲的统治才会遭遇根本限制,教育和道德教化在欧洲统治中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政治体制可能在中国发挥的作用。”同样的说法可以用来描述中国实行户籍登记制度以便维持社会秩序和预防社会动乱。进行社会控制的关键是家族和血统,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是中国社会的重要特征,中国对姓氏和血统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了欧洲。家族或血统关系盘根错节,均以追溯男性祖先为特征【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还只有不到500个姓】,它们都是建立在正式成员关系基础之上的。每个家族都享有很大的权力,通常会排斥外姓人,因而也会造成
社会的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