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将寿终正寝的老母猪不杀。
二, 待孕的母猪、临盆后不足满月的母猪,不杀。
三, 三是什么,朱老汉有点记不住了……不过总体来说,就是不欺负老弱妇孺。
老花看了朱老汉一眼,小咪咪眼好似会笑,吭叽了两声又低头猛吃不顿。倏然,一声惨叫,响彻了朱家院子里。朱老汉一看,这老花是要生猪娃啊!
“老太婆!赶紧出来搭把手!”紧接着,就是老花的惨叫,锅碗瓢盆的交响,还有冒着热气的滚滚开水,好不热闹的交织在这副有些苍白的冬景之下。
一个半时辰过去了,我诞生了。
老花是我妈,我是老花的娃,我妈是黑白毛相间的花毛猪,可我却是一身通体黑色的小猪,而且,俺还是个公猪。
俗称,小黑毛猪。
俺娘一共给我生了八个兄弟姐妹,俺排行老八,于是乎,俺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儿,叫猪小幺。
“哼……呜……”俺娘到底是岁数大了,其实折合成人类年龄,俺娘也得有六七十岁了,这么大的岁数还这么能生,体力消耗肯定是过于巨大的。
再加上生产之前吃的太多,俺妈生完俺们几个之后,一个嗝没打上出来,竟然就这么憋死了。
“老花啊!你咋就这么走了呢!”朱老汉哭天抢地,虽然老花终究是一死,可还没坐完月子,这可不符合规矩。
可规矩什么的,都是为了约束泛滥过快的渴望,才产生的。我妈终究是死了,死于一个未出口的嗝……
哥哥姐姐们都是杂毛,只有我一个是纯黑毛,不过黑毛杂毛又能怎么样?终究都得走上死路一条。
第一次,我理解到,自己的出生,从这一刻开始,就被赋予了死亡。
朱老汉的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朱老汉有一双儿女,小女儿十五岁时死于肺痨,大儿子又终年嗜赌如命,朱老汉常常感叹,是这辈子杀猪造的血孽太多。
我跟我的哥哥姐姐们,被关在母亲生前的猪圈里,终日就是吃喝拉撒睡,不算快活倒也算轻松写意。
猪与猪之间的交流,当然是用猪语,可你若不是猪,又有几个人能听明白呢?索性我翻译给各位看官听。
我有四个姐姐,三个哥哥,对于母亲的死,他们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毕竟我们是畜生,血肉之躯里生来就带着三分蛮性,那些缅怀思念什么的,显然不适合我们。
可我不一样,我想俺娘了。
“老头子,这八头小猪,咱们怎么办?都说再隔三日,官府的人就要来村里,挨家挨户的搜……”朱老太把我抱在怀里,她的双手虽然干枯,却很温暖。
很像在妈妈肚子里的感觉。
朱老汉椅座在门槛上,眼角的褶皱仿佛一夕之间,又加深了好多,这冰天雪地里,耄耋老人就这么随意的一座,好似不知冷。
他心里有火,老花对他们朱家不薄,可最后还落得个这么下场!哎……这世道,连头猪都容不下……
朱老太见自家老头半天无声,他们毕竟夫妻半世,彼此也算有些心有灵犀。“老头子你倒是说句话啊,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可咱一介贫农,能有啥法子?
将烟带锅放在疙瘩鞋底下磕了磕,“还能咋办!杀了吃肉!”我一听这话,全身黑毛抽冷子抖了一下,这一激灵,也把朱老太吓了一跳,差点没抱住我。
“唉……都说这畜生不通人性,可我看啊!畜生有时候比人强,畜生就是畜生!可人有时候还真不是人!”朱老汉不吱声,他心里知道,老婆子这是又想起来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啥也别说了,张罗张罗,把乡里乡亲的都招呼过来,今晚就吃那仨公的!”老花啊老花,我老朱对不起你啊!
你尸骨未寒,我这就张罗着要吃你儿女了……
“那剩下四个母的和这个小黑毛咋办?”被他们吃,总比沦落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兵的手里,要好。
他们虽杀猪,可心里敬畏着猪,也神圣着猪,不是肆意的发泄,更不是毫无止境的杀戮。
朱老汉眨巴眨巴干枯的眼睛,头上盘旋着三三两两的乌鸦,嘎嘎的鬼叫,让人心烦意乱。
“剩下的三女一男,都放生,生死有命,就看它几个自己的造化了……”
于是,我明白,我跟我的兄弟姐妹们,落错了朝代,投错了胎。
对于手足之间的死,我的感受远不如母亲离开,来的伤心憔悴。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哥哥们,可在人们眼里,我们不过就是几个鲜嫩爽口的小猪崽儿。
当我看着自己的哥哥们,被朱老汉麻利痛快儿的一刀毙命时,甚至他们都来不及吭叽一声……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一个满是血色的未来,没有大路,也没有泅渡。
这顿猪肉宴,大家吃的心里都不好受,我跟我四个姐姐,也被各自赏了一块肉。可我们是什么?是畜生!只要有吃的,就算是手足之躯,又能怎么样?
我吭叽吭叽吃的很香,我想,妈妈在生我们之前,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宁可撑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瘪着肚子去投胎,走在牲畜道上,怕是要被同类笑了去。
当众人酒足饭饱之后,朱老汉和他的婆娘,赶着我们出了村,黑灯瞎火的来到山径路口处,朱老汉重重的拍了一下我的猪腚,我就慌不择路的四蹄儿猛捣鼓。
“走吧,下辈子别做猪了!”我踉跄踉跄的走在最后,四个姐姐早已不知去向,隐藏在荒草最深处时,我忍不住回头张望,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点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说话。
如果我能开口说话,该多好。我会说,妈妈我想你,我也会告诉朱老汉,如果下辈子有的选,我依然选当一只猪……
只是,心有一愿,唯落得个太平盛世,便好。
我在山林里行行走走了将近一个月,时不时的也会偶尔看见三三两两的同类,不过他们是豸,是野猪,跟我这种家养的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野猪獠牙尖长锋利,体型也比我精壮的多,跟他们一比,我就显得特别“官僚”,因为身材更显圆润,看起来倒有些脂粉气。
一次趴卧在枯草地里睡觉,突觉有异物在拱蹭我,我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野猪在嗅我,这时我心里十分庆幸,幸好我是个公猪,不然……被它强行野合是肯定的了。
因为我们的祖先都一样,我又不能帮他们完成传宗接代,所以一般走了个面对面,我们彼此也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只是他们的眼神里,明显带着蔑视。
也是,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他们是流窜在天地间的豪者,而我……则是坐井观天的那个小青蛙,搞不好还是个连井底都没跑全的。
杀猪令的风声,好像不若先前那么紧了。其实,猪的嗅觉,比狗优秀。只是人们常常被我们的外表蒙骗了,我们在人们的口里,大多时候是蠢、笨、无能的代名词。
“你就是个猪脑子!”
“笨的跟猪一样!”
“你是猪转世吧?狗屁不行!”
这样的谩骂,即使在山上,我也总能听见,大多数是自以为很有经验的老者,骂着小辈儿,或是因为狩猎技巧不好,或是因为砍柴砍的不到位。
反正好像人们不用我们当炮灰,就难以直抒胸臆心中的气愤。
其实,我只想说,你不懂猪。
几次三番,我完全有能力,靠着我敏锐的嗅觉,一路闻到朱老汉的家,可每次当我独自一猪卧在干黄草堆里,仰望冬日星空时,又总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如此的自在。
朱老汉为什么把我的哥哥们吃了,却把我的姐姐们放生?因为姐姐们跑到山上,终究会遇到野豸,然后进而完成传宗接代。
可我不行,我没有那个功能,完不成生生不息的使命。
自己的命运,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迎接死亡。所以,我觉得要在这有限的生命里,尽可能的去让自己多长点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