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对我必定保有一份余情,两国闹得再僵,他都未必会拿我怎样。可他这般明着将自己送来门来,一副由我处置的模样,却让我手足无措。
即便他只是刻意地借此示好,我也不得不领情。
以他的身份,若身处千军万马保护的军营之中,我自然莫之奈何,想擒他犹如天方夜谭。如今他却解了剑孤身来到北山,我若真的和当年的拓跋轲一向翻脸无情,即刻将他擒于阶下,已是易如反掌。
他敢孤身来此,赌的,无非是我的不忍。也许,顺带还在试探,试探我对他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
是绝情,无情,或是余情未断,或是用情良深?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能回答,只努力地平抑着心跳,试图从他的眼中看出他如此示好的真实意图。可他的瞳仁之中如蓄了清晨阳光,拂去了夜的薄纱,有暖意从清冷中缓缓透出,我寻来寻去,并找不到一丝恶意来。
他见我盯着他并没说话,也不叫人抓他,脸上居然红了一红,才放下双臂,喝了口茶,不经意般从容说道:“阿墨,瞧来你真的喜欢狮口银芽呢,出门在外,一样带在身边。味道……嗯,果然甘美得很。我寻常也喝这茶,特地找的南人帮泡的,似乎味道差得远。”
我听他论起茶道,顿时松了口气,这才能恢复常态,安然答道:“嗯,水质不同,泡出的茶也不一样。这是当地的泉水泡的,若是江南……往往又是另一种味道了。”
拓跋顼点头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见各地的水土的确有分别。”
他抬眼望着我,轻轻一笑,却已苦涩无限,“阿墨,我们闹至今日,是不是就因为我们对彼此都有点水土不服?”
我早已品不出茶的滋味来,强笑道:“你说笑了,哪有人和人之间水土不服的?”
“怎么不会有?你对生我养我的水土不服,我对生你养你的水土不服。可事实上,我们明明是同一种茶,只要有同一种水泡出来,可以有同样的甘美。合在一处,也该不改香醇。”
可我品不出茶中的香醇来,舌尖漫卷的,都是浓浓的涩意,挥之不去。
“那么……就各泡各的吧!”我努力扬一扬唇,轻描淡写。
拓跋顼脸色顿时一黯,默默掂着茶盏,许久才道:“总算在这里,我们都能喝到让我们觉得甘美的茶。可以多喝几口,多喝几天么?”
心头一阵阵的抽搐,说不上疼痛,却纠结得厉害,似被满团的云雾塞满了胸腔,进而又塞满了大脑,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我们自己明明是仇恨快结成了死结的冤家,我们的国家都有无数的勇士死在对方手里。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国如是,我和他亦如是。
可偏偏他和我说,想在这里多喝几口甘美的茶,想在这里多喝几天。
与我一起。
将他的性命,交在我的手中。
憋住眼眶中的泪意,我笑着问他:“你敢么?”
浅蓝色的宽袖柔软地自案上拂过,他将身体一倾,眼睛笑得弯弯如月牙,“你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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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干净得不带帝王威凛的笑容,对我有着致命的诱惑,巫蛊般让我无法自拔。
我随身带的狮口银芽多得很,北山的泉水取之不竭;而别院也大得很,绝不在乎多出一个男子多住几天。
谁都知道我正病着,和谈之日延迟了十天;谁都知道长定城外三十里,驻扎着魏帝亲领的五千精骑。
但除了我几个心腹侍卫和贴身侍女,无人知道有个身份高贵神秘之极的男子悄悄入住了我的别院,一袭素色轻袍,温文静雅,冲淡了萧瑟秋意。
我不时害喜,却万不肯在他跟前失态,将他的客房远远安置在东北一隅,并不让他进我卧房。
他过来见我时,若逢我身体不适,被小落等人回绝,他也不着急,只在院中赏着桂子飘香,菊英雅洁,偶尔便坐到一旁小亭中,找人要了把竹箫,恬和地吹一曲《倦寻芳》,静候我精神好些,再出来和他相见。
他必定常吹这曲《倦寻芳》,常想起我们相山的初见,常会为我们的相爱相离而怅惘悲伤。
面对我时,他明明都是温雅而笑,仿若已经忘却他的父兄死于我的生父手中,忘却他曾误我伤我,我曾害他囚他,也忘却我已是萧宝溶的女人,萧萧落落的身姿。始终无恨无怨。不像剑客,不像帝王,只像一个飞得倦了,只想找个温暖翅翼憩息片刻的孤燕。
可曲由心生。
在那曲子中,我分明听得到他压在心里的苦涩,伴着忧郁缱绻的情思不绝如缕地溢出。
他不是不知道恨,不懂得怨,只是那种情思将他缚得太紧,连翅膀都束缚住了,再也无力去恨,去怨。
那种情思,叫相思。
怨鸣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纵满目风光,良辰美景,没有伊人携手,无非枉然肠断。
曲终人散,一场东风误,依旧落花流水春去也,落得个衣带渐宽人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