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去捡时,端木欢颜终于将剩余那枚白子随手丢在棋盘上,低叹道:“或许……欢颜不该理会这件事。不过……他是采薇唯一的弟子,算是我师门中最优秀的传人,真这么死了,还真可惜了!”
“采薇?”
“慕容采薇。公主,你如果知道我,就应该听说过他。他和我有同门之谊。”
一提慕容采薇,我才恍然大悟。
早在萧宝溶为我请来端木欢颜为师时我就听说过,南方东山有清凤先生端木欢颜,北方薄山有鸣凤先生慕容采薇,都是当今名士,并称南北双凤。
端木欢颜目前和我算是师徒,而拓跋顼也曾提过,他的师父是慕容采薇。
他带我离开拓跋轲后,甚至说要和我去薄山隐居,想和师徒间的情份并不浅。
有些恍惚地想,不知当时随了他去薄山,如今会是怎样的情状。
萧彦必定还是会篡位的,但萧宝溶再在北方拖延下去,则未必会回宁都自投罗网了;我或许心不甘情不愿地含怨忍辱做着拓跋顼这个曾经的小叔的妻子,或许被后悔的拓跋轲重新抓回了青州,继续过着等不到天明的日子,一定不会有现在的高位了。
而拓跋顼,如果笨点,会安然地隐居着,从此舍弃一身所学做个纯朴却干净的山野村夫;如果聪明点,一定又把我交回给拓跋轲,俯首认错,继续做他江山在握的皇太弟了。
“公主……”
见我久久不答,端木欢颜疑惑着唤我。
我回过神来,笑意发苦:“我知道了,先生想为拓跋顼求情。”
端木欢颜轻叹道:“阿顼那孩子,心里很苦。喜欢一个人不难,痛恨一个人也不难,难的是,他既痛恨着的和喜欢着的是同一个人,而且无论如何没法做到彻底恨你……至于彻底喜欢你,你大约也不肯给他机会了吧?”
“机会?”我笑了起来,“先生,记得当初先给我卜的卦么?浮槎恨相逢,幽泉没疏影。我们从最初相见,便不曾有过什么机会吧?”
他不可能放弃他的江山,我不可能抛弃我的家国。——尽管如今我的家国,早已面目全非。
何况,我也是魏帝拓跋轲看上的女人,他掌握着拓跋顼的所有前程……
我将身体靠到椅背上,随手将棋子弃在地上,看着它们滴溜溜四处乱滚,却始终跑不出这一室之远,懒洋洋地笑道:“先生,我不奢求所谓的机会,还有什么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大约这一生也和我无缘了。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被人践踏,不被人欺辱……就那么难么?”
端木欢颜好久都没有说话。
他的瞳仁虽是一贯的平静无采,眉宇间却渐渐浮过凄凉之色。
“平平安安活下去,不被人践踏,不被人欺辱……”
他张口,却重复着我的话,说得很慢,似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品味我的话中之意。
可我哪里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齐明帝封我为文墨公主,算是期望过高了;萧彦封我做安平公主,不管是盼我安于平淡,还是盼我平平安安,总不该是奢求罢?
端木欢颜缓缓地摇头,轻声道:“公主,人的一生,总该有些别的。”
我继续笑着,声音却是空空洞洞:“先生,我要得起么?”
“不怪你。”端木欢颜声音也低沉下来,闷闷得在枯井中回响,“可惜你要的,已经没有人能给得起。”
他正是目盲心不盲的那类人,见人见事很是明白,深知我没办法将就不喜欢的人,而我喜欢的人,就是将就也得不到了。
我安静地又笑了笑,仰着头看了片刻天花上的百鸟争春图案,还是酸疼得受不住,便将一块绣了孤零零一枝青梅的丝帕覆到眼睛上,很快便觉出眼窝处的湿润被丝帕粘湿了,寂寞地蔓延开来,冷冷地润透了眼睫和眼圈周围的肌肤。
这时,我听到端木欢颜低声道:“你知晓你再也得不到,所以索性把你曾希望拥有的所有美好都毁了,从此断了心思,一了百了?”
我吞咽了一下喉嗓间的不适,保持着声线的稳定:“先生,你觉得,这样是不是对我更好?对我们大梁也更好?”
端木欢颜沉默了很久,才道:“你若坚持这样做,欢颜也无异议。不过……也许,你可以为自己的幸福留一条生路吧?”
“没有了。我的幸福,已经走到尽头了。”
我依旧拿丝帕盖着眼睛,慢慢地回答。
这一次,端木欢颜再也没有说话。
许久,许久之后,我才听到他立起身,唤侍女扶着离开屋子的声音。
听着他摸摸索索的脚步快要到门槛前,我哑着嗓子淡淡道:“简陵,里面有条地下河流穿过。原本河中养了鳄鱼,我在相山闲着无事时,已叫人将鳄鱼捉光了。陵墓两头阻拦鳄鱼逃走的铁筛也已拿掉。”
端木欢颜顿下脚步,似一时没弄清我想说什么。
我声音更轻了,自觉像是在梦呓:“那段时间,先生正教我山川河流的走势,我就学着研究过那处河流的走向。它应该通往相山北麓的一处地上河流。”
端木欢颜的呼吸粗重起来,顿下的脚步又抬起,迅速走得远了。
而我,躲在那方丝帕下继续笑着,笑着自己的无能和懦弱,笑着自己到底做不到绝情绝意。
我笑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