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罗文奇和鲜蔓刚刚从上海回到村口,就迎面碰到了罗文望。罗文望看见罗文奇,像是看见了一个天外来客似的,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把目光投到他们身上。等他确信没认错人后,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起来。像那次罗文奇骑在他身上打了他以后一样,他将上下牙齿紧紧咬住,因为用力,两边腮上甚至各鼓起了一个疙瘩,像是含了两个包子在里面似的,眼里喷着仇恨之火。他这样足足看了罗文奇两分钟,然后又把目光移到罗文奇身旁的鲜蔓身上。看着看着,罗文望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声音狰狞恐怖,吓得鲜蔓急忙躲到罗文奇背后。
即使是在那时,罗文奇也还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革命祭坛上的牺牲品。晚上,被戴着高帽子游斗了一天的罗轩德拖着疲惫和伤痕累累的身子,回到了一间昔日堆放杂物的屋子里,一眼看见罗文奇,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老泪纵横地说:“儿子,你们怎么回来了,你们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说完,又仰天叹息了一声:“老天爷呀,你这不是成心要我罗轩德断子绝孙吗?我罗轩德可没做什么恶事呀!”直到此时,罗文奇才有些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
果然,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一队农协会员闯进了罗文奇和鲜蔓的屋子,不由分说,就把他们五花大绑了起来,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和他们的父母以及两个没成年的弟弟一道,押着往乡上进发了。罗文奇先还想和他们分辩,但刚刚开口,换来的是一顿粗暴的拳脚。罗文奇的鼻子和口里都出了血。此时,这个在大学演讲时口若悬河、气度不凡的青年才清醒过来。血淋淋的现实让他闭了口。
这样被游斗了十来天。这天晚上,昔日那个门房伙计突然悄悄地溜了进来,小声地告诉他们:明天乡农会要公审他们,恐怕凶多吉少。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两个馒头,匆匆塞到老主人手里,算是和老主人道别,然后掉头走了。一家人听了这话,并没有感到惊慌,而是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了一种轻松和释然的感觉。过了一会,罗文奇突然笑了起来,接着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了未婚妻鲜蔓。罗轩德把馒头放到地上,问罗文奇:“你笑什么,孩子?”
罗文奇说:“我笑自己的幼稚!我是学西方历史的,忘记了法国历史上发生的大革命!”说着,罗文奇松开了未婚妻,看着父亲,接着说:“爹,你知道法国大革命吗?我告诉你,法国大革命中有三个巨头,一个叫丹东,一个叫马拉,还有一个叫罗伯斯庇尔。他们三个人发动和领导了法国大革命,但后来连他们也被愤怒的民众杀死了。为什么?因为民众的仇恨太深了!这种仇恨是几千年不合理的制度造成的,不是轻而易举地能够消除。当然,共产党领导的这场革命和他们不同,共产党是替穷人打天下的,是深得穷人拥护的。但穷人们心里对富人的仇恨,和他们是一样的,这怪不得某一个人。”说完,又转身抱住了鲜蔓,深情地凝视着她,然后说:“蔓,我们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你是无辜的,都是我连累了你,让你白白地来送死。如果有来生,我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你!”
鲜蔓抬起手,把垂在罗文奇额头上的一绺鬓发往上理了理,毫无怨言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能和你死在一起,死了我也高兴!”说着,俯过身子,小鸟依人似的把头靠在了罗文奇肩上。
罗文奇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鲜蔓。
屋子再没有声音,仿佛死神提前降临到了这间四壁都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天窗的昏暗的屋子里。
突然,罗文奇松开手,抓住了鲜蔓的双肩,昏暗中,一双眼睛明亮地看着她,说:“不,蔓,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一家人都吃了一惊,以为罗文奇疯了,都瞪大了眼睛。
“怎么能活下去?”罗轩德看着罗文奇,也以为儿子在说梦话。
罗文奇爬到罗轩德身边,把嘴凑到父亲耳边,轻声说:“爹,那里,也许是上帝有意照顾我们!”罗文奇指了指左面山墙。那儿高出厦屋的墙体上,有一个筛子大的圆圆的洞。也许在建造这座屋子时,那些工匠们正是考虑到这间挤在中间的屋子,不好开窗户,有意留下那么一个通风透气的圆洞,乡下人都把它叫做“猫儿洞”。现在,正有一片朦胧的月光和一阵凉风,从敞开的洞口灌进这铁笼子似的屋子。
罗轩德眼睛也一亮,可马上又暗了,一边抚摸着罗文奇的臂膀,一边心灰意冷地说:“孩子,老天爷并没有照顾我们。如果它真的可怜我们,就该让我们长上翅膀!”
罗文奇明白父亲的意思,又俯在父亲耳边,轻声耳语了一会。说完,罗文奇两眼熠熠生辉,对父亲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甚至还带有那么一点调皮和撒娇的成分。昏暗中,两排牙齿一如平时一样洁白明亮。
罗轩德没说什么,却把双手合起来,闭上眼,朝天空一边作揖,一边祷告说:“老天爷,列祖列宗,你们就保佑保佑我罗轩德一次吧……”
可就在这时,鲜蔓却急忙爬到罗文奇身边,抱住他,声音很坚决地说:“不,我不走,做鬼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不!”罗文奇说,“你必须要想法逃命!我们罗家必须要有一个人活着出去!”
“那就你走!”鲜蔓说,像是平时和罗文奇赌气一样。
“你真是傻瓜!”罗文奇抚摸着鲜蔓,说,“我走了,他们会轻易放弃吗?人家要的就是斩草除根、彻底消灭呢!可你不同了,你还没正式过门,还不算罗家的媳妇。你走了,他们找一段时间,找不着也可能就算了!再说,你肚子里还怀有罗家的孩子,你出去一个,就等于出去了两个人……”
“那就全部都逃吧!”鲜蔓又说。
罗文奇说:“全部都逃,就等于没一个人能够逃得脱!”
罗文奇这么一说,罗轩德明白过来了。在最初那一刹那,他确实是希望罗文奇逃走的呢!他觉得只要保住了罗文奇,就保住了罗家一脉香火。可现在儿子的话猛然把他震醒了!他急忙说:“是呀,文奇说得对,孩子!你就想法活下去吧!我们罗家祖祖辈辈都没做过丧天良的事,也许老天会保佑你!你出去了,既保住了你,也保住了罗家不断后!以后三月清明七月半,我罗轩德也好有个后人来上上香呀!”说着,罗轩德一边老泪纵横,一边“咚”的一声,情不自禁地朝这个未婚儿媳妇跪下去了。
鲜蔓急忙去拉罗轩德。可罗轩德不起来,说:“孩子,除非你答应了,我才会起来!”
罗母一见,也抓住鲜蔓的手,朝她跪下了,说:“孩子,你就答应我们吧!娘这辈子不能照顾你坐月子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不管是儿是女,都是罗家的根,你一定要带好他!”
鲜蔓还没答话,两个未成年的弟弟见父母都跪下了,也双双朝她跪了下去,说:“姐,你就答应爸爸妈妈吧!”
鲜蔓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紧紧咬着嘴唇,看着自己心爱的未婚夫,似乎想央求未婚夫给她解围一样。
没想到罗文奇也像父母、弟弟一样,曲膝给她跪下了,说:“蔓,我也求你了!你本来就是无辜的,有权利活下去!出去以后,如果苍天佑你,就回到你父母身边,好好地活下去,带好我们的孩子!说我罗文奇对不起他们二老了!”说着,罗文奇重重地朝鲜蔓磕了一个头。
鲜蔓猛地扑过来,压在了罗文奇身上。她没再说什么,只使劲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肩膀一耸一耸的。
一家人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罗轩德爬到墙角,用双手在地上使劲抠着,抠了半天,抠开了一块石板,又伸手在里面掏了一阵,掏出了一个油纸包,捧在手里。
“那是什么,爹?”罗文奇看着罗轩德问。他想,难道父亲真的转移了财产?
“是一张红军打的欠条!”罗轩德一边往屋子中间爬,一边说。
“红军的欠条?”一家人都愣了。
“是红军的欠条,是他们红军首长亲自打的!”罗轩德爬到了罗文奇他们面前,喘息了一阵,看见一家人疑惑不解的目光,这才说:“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接着把当年卖粮给红军和藏红军伤员的事一一给家人讲了。末了,才又说:“过去怕你们藏不住话,一直没对你们说。现在都快去见阎王爷了,爹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说完,他把油纸包一把塞到鲜蔓手里,接着说:“你把这个好好藏着,兴许今后它能帮上你,孩子!可国家要是不安定,政治不清明,你就千万不要拿出去!拿出去说不定还会害了你!”
罗文奇也说:“对!蔓,经过这场磨难,这时我才明白,人心险恶着呢!你千万要把它藏好。爹说得对,兴许靠它还能证明我们家对革命的贡献呢!”
鲜蔓噙着热泪点了点头,说:“爹、文奇,你们放心,我一定要藏好它!”说着,把油纸裹了又裹,放进了最贴身的褂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