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清蓉回到家里,老太太又在天井里抚琴。太阳的余晖照着老太太的满头银发,使她看上去既庄严又圣洁。但令雷清蓉感到非常奇怪的是,老太太今天的琴音不像往日那样流畅,像是琴弦没调准似的,音阶有些散乱,旋律也不分明,显得有点儿支离破碎,好像一个人的心里充满无限心事一样。雷清蓉喊了一句:“妈!”
老太太蓦地回过神,停止了弹奏,看着雷清蓉问:“不是要今天才散会吗,怎么回来了?”
雷清蓉没直接回答老太太的话,而是疑惑地反问:“妈,你刚才弹的什么,好像忧心忡忡的,是不是也在为村里发生的事着急?”
老太太说:“你都知道了?清蓉呀,这恐怕又是一道坎呢!”
雷清蓉说:“妈,我知道你又在为我担心,可是你别急,有上级组织,有公安机关,你相信儿媳妇会迈过这道坎的!”
老太太听了这话,就高兴地说:“这就好!没有迈不过的坎!妈给你做饭去!”说着就站了起来。
雷清蓉忙说:“妈,我去吧!”
老太太说:“我去,我去!妈不能为你做什么,也就只能给你们做碗饭!”一边说,一边抢着下了厨房。
雷清蓉到里屋放下手袋,又从里面掏出那枚扣子看了看。她想把扣子的事告诉婆母,但见老太太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的,就决定等晚上再告诉她。她见时间还早,就决定出去走走,兴许还能发现一点线索,于是就对老太太说了一句:“妈,我出去转一转!”说完就出去了。
等雷清蓉回来时,老太太已经把饭菜盛到了桌子上,正等着她吃饭。雷清蓉见了,就说:“吃吧,妈!”说完,又突然问了一句:“绍元呢,妈?”
老太太说:“在他的屋子里呢。”接着,就喊了起来:“绍元,吃饭了!”
喊了半天,绍元才低着头,从屋子里慢慢地走出来,见了雷清蓉,连招呼也没有打,径直走到桌边,端起碗就到一边去了。雷清蓉先用疑惑的目光看了老太太一眼,接着才对绍元问:“绍元,你是怎么了?”
绍元不但没回答雷清蓉,反而把身子扭到了一边,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老太太也说:“绍元,你听见没有,妈在跟你说话呢?还不快到桌子上来吃菜!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雷清蓉见老太太生气了,就急忙对她说:“妈,你别说了,我知道绍元心里难受呢!”这两年来,儿子的情绪常常这样变化不定,雷清蓉一直以为是想女人想的,所以平时也就没怎么批评他。见儿子埋头默默地往嘴里送着米饭,雷清蓉就端起菜碗走了过去。
可是,正当雷清蓉往儿子碗里刨着菜的时候,她突然惊叫了一声,手里的菜碗也“哗”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接着,就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一般,眼睛瞪得像铜铃,张着嘴,脸色刷地白得如纸——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绍元衣服上的第三颗扣子,颜色明显和其他扣子不一样,其他扣子和自己手袋中那颗一模一样,而这颗扣子黑中现灰,明显是临时钉上去的。
天啦——雷清蓉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心尖子痛得一抽一缩,像被什么抓挠着一样。紧接着,她感到头脑里“嗡嗡”作响,比千万只威风锣鼓的响声还大,涨得像是要爆炸了。屋子也在眼前旋转起来,仿佛要向她压下来。紧接着,双腿犹如被抽了筋,酸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一边哆嗦,一边倒了下去。
绍元被母亲这突然的变化吓着了,急忙放下碗,一边“哇哇”地叫着,一边抱住了雷清蓉。
老太太也吓着了,跑过来一边掐人中,一边着急地呼叫着:“清蓉、清蓉,你怎么了?醒醒!”说着,又忙去倒开水。
雷清蓉喝了一点开水,慢慢醒了过来,但身上还是没有一点力气。她现在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可她强行忍住,没让它们掉下来。她泪光莹莹地看了一眼抱着她的绍元,忍不住伸出手,又疼又爱地摸了摸儿子那方方正正的脸膛,挺拔的鼻子,厚厚的嘴唇,甚至连厚厚的耳垂也抚摸了一遍。这才强迫自己坐直了,对绍元关心地说:“绍元,去吃饭吧!你累了一天,听妈的话,吃了早点去睡觉,啊!”
绍元这才像小时候一样,乖顺地点了点头。
雷清蓉满意地笑了一下,又摸了一下绍元的头,回头对老太太说:“妈,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老太太说:“去歇息歇息吧,饭我给你热着!”
雷清蓉支撑着站起来,看着老太太,目光中似乎带着恳求,说:“别热着了,妈!你吃了也早点休息!”一边说,一边往里屋走去了,步子有些趔趄。
雷清蓉一倒在床上,泪水就如决堤的江水,沿着脸颊滚滚而下。多年以来,雷清蓉早已经不习惯用眼泪来冲刷内心的痛苦和迷惘了。可今晚,她还是忍不住用泪水来表达心里巨大的悲痛。她怕外面的绍元和老太太听见她的哭声,就把被子拉过来,把脸埋在被子里,紧紧地捂住嘴,只让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没一会儿,被子就湿了一大片,可泪水还是无休止地不断地涌出。一边哭,一边心里不断在叫喊: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呀!是的,几十年来,她可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生难题!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雷清蓉忽然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接着传来了老太太关切而不安的声音:“媳妇,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子?”
雷清蓉过了一会儿,才翻身坐起来,攥住了老太太的手,两眼朝外面看了看,有些急切地问:“妈,绍元睡下了没有?”
老太太说:“睡下了,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雷清蓉张了张嘴,她真不敢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老太太,想了一会才说:“妈,家里还有香蜡没有?我想去给梦鲜上上坟!”
“今晚?”老太太显得十分惊诧。
雷清蓉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说:“对,妈!”
老太太的目光又疑惑地在儿媳妇的脸上扫了扫,然后才像明白过来似的,说:“好吧,有什么事去对他说说,心里就会好过些,妈过去也常常是这样!我这就去给你准备香蜡。”
“不,妈,我去!”雷清蓉拉住了老太太,跳下床来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雷清蓉就准备好了祭奠用品,把它们装在一个篮子里出了门。门外一片月色,夜的甜蜜气息弥漫在空中,组成一张明亮而又温暖的网。老房子被笼罩在这柔柔的网里,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模糊感觉,到处都是一片宁静安详的景色。多么美好的夜晚呀!可雷清蓉顾不得去欣赏周围的景物,她踏着柔软的春草,沿着小路来到了罗家祖坟。坟园也处于一片静谧之中,那些灵魂也像是安睡过去了。罗轩德、罗文奇、罗梦鲜等三代人的墓迁来时间还不长,月光在坟头的草叶上闪着光,像是欢迎她的到来似的。
雷清蓉在罗梦鲜的坟前站住了,从篮子里拿出香蜡供品,先把供品一一摆在坟前,然后才点燃香蜡,插在地上,双手合拢,朝坟头鞠了一躬,轻轻地说了起来:“梦鲜,我来告诉你,你……你的儿子绍元犯……犯事了……”可一语未完,刚才没流完的泪水又倏地夺眶而出。而且这一次哭得十分独特:没有声音,连抽泣都说不上,仿佛是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灵魂似的。只是泪水断断续续,有时候说一句,就像下雨时屋檐上的雨水那样,“哗啦啦”来那么一下。这是一种杂乱无章的哭泣,无法预见,没有板眼,唯有心尖子一颤一颤地疼。
就这样没有规律和章法地烧完了香,正打算收起东西回家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雷清蓉吓了一跳,正准备问,老太太拄着拐杖走了过来,说:“完了?”
雷清蓉没有正面回答老太太,只是轻声地反问道:“妈,你怎么来了?”
老太太说:“妈不放心呢!”说完,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拐杖上,看着雷清蓉问:“媳妇,你刚才好像在说绍元,绍元怎么了?”
雷清蓉一惊,忙说:“没什么,妈,我们回去吧!”说着,要去扶老太太,没想到自己却踉跄了两下,让老太太一把扶住了她。
“你究竟怎么了,清蓉?一定出了什么事,你不要瞒我老太婆了!”老太太不安中显出了倔强,定定地看着雷清蓉。
雷清蓉想了想,觉得这事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长久,不如告诉了她。于是就对她说:“妈,我们回去吧,回去我告诉你!”说完,就用手捧住了头。她觉得头晕得很厉害。
老太太见了,就说:“来,妈扶着你!”说着,一手拄拐杖,一手扶住了雷清蓉的胳膊。
雷清蓉觉得很不好意思,想挣脱老太太的手,可觉得头重脚轻,身子有些摇晃,于是只好对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说:“妈,真对不起,还要你来扶我!”说完又补了一句,“妈,儿媳妇一辈子没要人扶过,这次恐怕真要妈扶我才行!”
老太太还不明白儿媳妇话中所指的什么意思,但她仍然坚强乐观地说:“没有过不去的坎、蹚不过的河,我老太婆一把老骨头了都不怕,你还年轻得多,怕什么!”说着,婆媳俩相依相搀着,踏着一地月色回去了。
回到家里,雷清蓉吃了一点婆母给留在锅里的饭,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一些。她把碗收进厨房,对老太太问:“妈,这两天绍元有什么……不太正常的表现没有?”她尽量将语气放得很平静,像是随便聊天似的。
可老太太一听,却突然警觉起来,说:“绍元?绍元怎么了?”
雷清蓉还是淡淡地说:“没什么,妈,我只是随便问问。比如前天村里发生强奸游客的晚上,绍元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老太太想了一下,说:“前天晚上?哦,我想起来了,他很晚才回家,回家就关着门睡了,我喊他吃饭,他说他不想吃,也没开门……”话还没说完,老太太突然紧张起来,一把抓住了雷清蓉的手,话音颤抖着说:“清蓉,该不会是绍元……”
雷清蓉心里已经全明白了,可她此时已经镇静多了。她急忙也握了一下婆母的手,像是给老太太力量似的,说:“妈,你不要着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她站起了身,走到自己屋里,从手袋里拿出了那枚扣子;又走到绍元门口,轻轻推开了门。毕竟是年轻人,绍元干了一天活,此时正响着均匀的鼾声。雷清蓉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前,从椅子上拿起了他的衣服,然后退了出来,重新拉上门,来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还瞪着大眼,一副惊骇不已的样子。
雷清蓉把扣子和衣服递到老太太手里,一边指点一边说:“这是受害人从强奸她的人衣服上扯下来的扣子。妈你看看,这颗扣子和绍元衣服上扣子完全一样……”
雷清蓉还没说完,老太太一张脸,白得和她的头发完全一样了,身子也剧烈地抖动起来,不断地翕动着嘴唇。雷清蓉怕老太太会像自己刚才一样跌下去,就先一把抱住了她,嘴里不断喊着:“妈,妈,你别急,别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