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宛芝又抽泣了一下,并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终于说:“是,雷姐,我知道你心里恨我!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从那天检察院的人来找我核实当年的情况,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我也在提心吊胆地等着这一天。我这是报应,姐。你不知道,当年我得知自己考了第五十一名,一下觉得天就塌了,眼下什么路也没有了!要是没有我瘫在床上的老娘,我就出去打工,也算了,可偏偏遇到老娘瘫了,我又上无兄姐,下无弟妹,我们这地方穷,几块钱就算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了。当民办老师时,还有一两百块钱补助,供我老娘吃药。
现在,公办老师没考上,民办老师又取消了,我娘以后又怎么办?那时,别人刚刚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那个男朋友见我没有考上公办老师,就要和我分手,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呀!正在这时,有人来对我说,现在的事,真得也假得,你只差一名,领导手里哪能不掌握几个机动指标?你给领导送点礼,还不是就给你解决了!我听了这话,就到县上去,找到那个政工股长,提出给他送几千块钱,把我录取进去。谁知他一张口就是一万五千元,而且还是两个人。我没有法,回来东挪西借,凑了三万元钱,送了过去。我以为真的有机动指标,没想到是把你给挤下来了。我知道是抢了你的饭碗以后,这些年常常做噩梦。为了减轻心里的罪孽感,我就拼命地投入到教学里。因为给他们送了钱,在分配时,我完全可以到县城周边的学校去的,一来是因为母亲瘫痪,二来我怕有朝一日别人知道了,没脸见人,就自己要求回到这山上来的。
姐,你知道这儿为什么叫烟灯村吗?就是因为这山是过去的烽火台,是全县海拔最高的山呀!我教的十多个学生,从一到六年级都有呀!姐,我跟你说句心里话,那送出去的三万元钱,到现在都还没还清呢!我每月的几百块钱工资,一半扔进了我母亲的药罐里,一半垫了孩子们的学费、书费和文具费!村里这些读书的孩子,几乎没有一家不欠我的钱,有的欠好几年了,可我一看见他们家里那个样子,不好意思向他们要呀。雷姐,我这个铁饭碗端得……”说到这儿,吴宛芝的肩胛骨又颤抖了起来,似乎又忍不住要哭了,但她紧紧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流出来,平静了一会才又接着说:“最让我想不到的是,我虽然端了铁饭碗,但我那个男人见是这样,一生气扔下我们娘俩到海南打工,一去几年,连音讯都不给我们一个,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把我们娘俩抛弃了。姐,你说我过的什么日子……”这时,吴宛芝像是将断气似的抽泣了一声,滚下了一串热泪,但她尽量克制着,坚持着把话说完:“姐,我知道你迟早会来!你来了就好,明天我就把母亲搬、搬出去……”吴宛芝的泪水又“刷刷”往下掉。
雷清蓉静静地听完吴宛芝的讲述,心里像有刀扎一般难受。她想起了刚才给她带路的老大爷,怪不得为五元钱,那么高兴呢?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又想到在吴宛芝的房里,听见里面老妇人的咕哝声。七年了呀,七年中,就靠这样一个带着孩子的弱女子照料,就凭这一点,雷清蓉就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一个诚实、孝顺的好女人。自己也是受过这么多苦走过来的人,她深深理解眼前这个女人所说的一切。现在,她不但对这个曾经靠不正当手段抢夺了她的饭碗的女人,恨不起来了,反而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听了她最后一句话后,雷清蓉就说:“你怎么想我是来接替你的?”
吴宛芝听了这话,猛然抬起头,看着雷清蓉,眼里还含着泪花,十分吃惊地问:“你不是来接替我的?”
雷清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过了一会,决定不隐瞒她,就说:“我也不想瞒你,当我听说这事后,心里十分气愤,今天来,就是想出口气!但话明气散,我现在改主意了。你好好照顾你娘,好好教你的书,水都过几滩了,我来接替你做什么?”说完,看见吴宛芝眼里还闪着疑虑的神色,就又接着说:“我都快当外婆了,你说,老了才缠脚,能缠成三寸金莲吗?再说,我们村里正在干一件大事,前途比端这个铁饭碗光明得多呢!”说着,就把村里搞旅游开发的事,对吴宛芝讲了一遍,只没告诉她自己支部书记、村主任的身份。
吴宛芝听了,眸子里闪出了两道明亮的光芒,抓住雷清蓉的手,感激涕零地说了一句:“雷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说着,眼皮马上又耷拉了下来,十分沮丧地接着说:“可是,即使你不来接替我,我也一样会被开除,因为我是靠不正当的手段当上教师的……”
雷清蓉听了这话,不知该怎样回答她,过了一会才说:“你急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嘛!万一他们发善心,不开除你了呢?”
吴宛芝痛苦地摇着头:“这是不可能的,雷姐……”
“怎么不可能呢?”雷清蓉眼前一亮,突然说:“我是五十名,你是五十一名,如果我自愿放弃,你不就是第五十名了吗?”雷清蓉显得很激动,一把握住了吴宛芝的手,眼睛里闪着似乎要飞翔的光彩,接着说:“对,回去我就给教育局写信,告诉他们因年龄的原因,我自愿放弃,不做教师,也不追究你当年的责任!这样一来,你不就在当年的录取范围吗?”
吴宛芝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但还是担心地说:“可他们还要开除我,怎么办?”
雷清蓉看了看吴宛芝可怜的样儿,就说:“他们真要把你开除了,你就到我们旅游发展公司来,我看得出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说完,从地上站起身,把吴宛芝也拉了起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目光亲切而又充满了鼓励,看着她说:“就这样吧,好妹妹!我们是梁山泊的英雄,不打不相识!也许是前世注定的,通过这种方式来认识!好好生活,别灰心……”
吴宛芝听到这里,一把抓住了雷清蓉的手,急忙说:“雷姐,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可不能走!别看太阳还有这样高,可我们这是在全县海拔最高的山上,天说黑就黑,你走不到乡上天就全黑了!再说,乡上也没有旅馆!你要不嫌弃,就在山上住一晚上,明天星期六,不上课,我送你下山!”说完,也不管雷清蓉同意不同意,拉着她就往回走。
果然,没过一会,太阳刚滚到山涧去,黑暗就接踵而至,从白天到黑暗,连一点过渡都没有。雷清蓉庆幸没有走,也很感激吴宛芝。
晚上,吴宛芝在外间屋里,为雷清蓉支了一张小床,她和儿子以及瘫痪的母亲,睡在里屋。周围非常安静,一股儿一股儿的山风,像是大地的呼吸,从破了的墙缝和门窗吹进来,带着树林、山花、庄稼的气息,特别的清新。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也比山下的明。因为是新到一个地方,雷清蓉有些不习惯,很久都没有睡着。刚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忽然从里屋传出了吴宛芝母亲的一声惊叫:“你到哪去了?”雷清蓉吓了一跳,马上醒了过来,接着就是老太太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怪叫:“把衣服收进来……不听话要打你……浪费……天杀的……不得好死……鬼……鬼……”
雷清蓉越听越怕,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幸好,吴宛芝这时也醒来了,立即对她母亲大声说:“妈,你别说话行不行?我们家有客人来了,你不要吵了人家!”
老太太这下清醒了,尖着声音问:“哪个客人?”
吴宛芝说:“你不要管那么多,安静地睡一会儿就行!”
老太太果然不出声了。可雷清蓉一下睡意全无,瞪着大眼听着外面的声音。风声“呼呼”地响着,也有些怪叫的样子。过了一阵,雷清蓉终于禁不住瞌睡的侵袭,又慢慢合上了眼睛。但就在这时,老太太又咕咕哝哝地说了起来,虽然不像刚才那样叫喊了,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这呓语似的咕哝声也足以让一个外人头皮发麻。雷清蓉再次醒来。正在雷清蓉感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她听见吴宛芝起床了,又对老太太呵斥了两声,然后走出来,坐到了雷清蓉的床边。看见雷清蓉睁着两只大眼,就非常难过地说:“对不起,雷姐,让你睡不好觉了!”说完又接着解释说:“她就是这样,白天昏睡,晚上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吵得人睡不着觉。”
雷清蓉将身子往里面挪了挪,对吴宛芝说:“宛芝,来一起睡吧,山上风寒,我还觉得有点冷!”
吴宛芝果然爬上了铺,在雷清蓉身边躺下了。雷清蓉抱住了她,设身处地地问:“宛芝,我的好妹妹,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口气充满无限的关怀与怜爱。
吴宛芝垂下眼帘,语气淡淡的:“自己的老娘,有什么法?受不了也得受。”
雷清蓉为了安慰她,就说:“我家里也有一个老人,是我先前那个丈夫的母亲,眼睛瞎了,也是好让后人受罪哟!”
吴宛芝一听这话,惊得瞪大了眼睛,说:“先前的丈夫?”
雷清蓉说:“是呀!你不知道,我和你一样,也算是命苦吧!”说着,就把自己从小到后来的遭遇,都对吴宛芝说了一遍。吴宛芝没想到面前这个女人也和自己一样,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也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了雷清蓉。两个女人再也没有了睡意,相互说着知心和安慰的话儿,直到天快亮了,才相拥着迷糊过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吴宛芝真的送雷清蓉下山了。临走的时候,给雷清蓉装了一大袋山上产的野生干蕨菜。雷清蓉不要,吴宛芝说:“我实在没什么送给雷姐,要是雷姐不要,就看不起我了!”雷清蓉这才收下。上车时,两个女人手拉着手,依依不舍,比亲姐妹还亲。
到了县上车站,正准备去换乘车时,忽然看见了绍通提了一大包东西——被盖、书本、篾席等,也在等车。雷清蓉急忙走过去问:“绍通,考完了?”
绍通一看见雷清蓉,也非常高兴,急忙说:“考完了,婶!”然后又问,“婶,你到城里干什么?”
雷清蓉没说到岭坎乡的事,只说:“婶进城办点事。”说完,马上把话题岔到了一边,看着绍通问:“考得怎么样?”
绍通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微笑,说:“除了英语差点,其他还可以吧!”
雷清蓉明白绍通“可以”的意思,也抑制不住高兴地说:“可以就好,婶等着听你的好消息!来,把席子给婶提吧,这些就是你三年高中的纪念?”
“是,婶!”绍通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一边不断拿眼角的余光看雷清蓉,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雷清蓉看出了绍通的心思,就急忙问:“绍通,还有什么事不好对婶说的吗?”
绍通红了一下脸,这才压低了声音对雷清蓉说:“如果我考上了,有一件事还请婶帮助我……”
“什么事?”雷清蓉见绍通勇气不足的样子,又催了一遍。
绍通这才鼓起勇气说:“婶,今年县上拿出了三十万元钱,资助五十名考上重点大学的贫困学生上大学。如果我考上了,婶,你能不能到县上帮我说说……”绍通一边说,一边看着雷清蓉,目光中充满期盼。
雷清蓉一听是这事,想也没想,就打断了绍通的话,大包大揽地说:“行,绍通,这是好事,只要你考上了,婶去帮你说……”可是话还没说完,雷清蓉不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而且张着嘴,像是被自己的话吓着了似的。然后一边摇头,一边改口说:“不,不,绍通,这话婶不能去说,不能去说!”
绍通惊住了,急忙追问:“婶,为什么?”
雷清蓉突然想到了自己和吴宛芝之间的事,想到了那个为五元钱带她走了几个小时山路的老大爷,想到了在吴宛芝家里看见的情形,心里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苦涩的感觉。她想把这些都告诉这个年轻人,可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口,就将眼光移到远处,想了一会,才收回目光,看着绍通说:“是的,绍通,婶知道你家里眼前有困难,可是你知道吗?全县比你们家更困难、更需要帮助的人,还多的是!婶去帮你说了,你倒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可就会有一个人会失去自己苦苦的期盼,这对人家来说,实在不公平!所以,婶不能去做这样损人利己的事!”
绍通的目光一下黯淡了,把头扭到了一边,慢慢地埋在了胸前。
雷清蓉知道绍通在想什么,就拍了一下他的肩,然后微笑着说:“你放心,绍通,婶说过要帮助你上大学,绝不会不算数!只要你考上了,需要多少钱,婶都会给!”
绍通这才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雷清蓉,哆嗦着嘴,叫了一声:“婶……”
雷清蓉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也不要说谢我的话,绍通!我就是希望村里能多出大学生,出十个、二十个、三十个都行,越多越好,这样,我们村就有希望了!”说着,雷清蓉抬起头,看着远方,继续若有所思地说:“等今后村里富裕起来,我们专门设立一个大学生扶持基金,村里不管是‘安公’的后代,还是‘弘公’的后代,只要考上大学了,都由村里给钱上学!”说到这里,雷清蓉收回了目光,看着绍通微笑着问:“你说好不好,绍通?”
年轻人被雷清蓉说得心花怒放了,一下子冲动地叫道:“好哇,婶,这怎么能不好呢?”
雷清蓉也高兴起来,拍了年轻人的肩膀一下,说:“好就行,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啊!”说着,广播里通知上车了,雷清蓉提着绍通的席子,和绍通一道,往停车场走去了。